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隻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發在風裏像一麵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麵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裏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複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衝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在……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複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裏;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彩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美文解讀
本文篇幅不長,但文字高度凝練,十分精彩。在短小的篇幅內凝聚了徐誌摩詩意散文在修辭表現上的諸多特點,正應了眾多論者對徐誌摩文字“濃得化不開”的評價。在本文中,這種“濃得化不開”的語言卻又表現得毫無累贅之感。特別是對日出時色彩美與動感美的描寫,生動形象更充滿張力。這樣的文字的力與美不僅來自作者對眼前之境的感懷,更來自於作者內心中對光明的熱切期盼。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文章通篇描寫的是在泰山看日出的情景和幻想,歡迎泰戈爾來華隻在結尾提到。字裏行間,卻各有所指。他能把切身的經驗感受調動起來,融入一種更有意味和張力的藝術創造,不失為奇思妙筆。正因為此,這篇《泰山日出》比一般平庸的頌詞要高明十倍。
山中來函
閱讀指導
本文是一篇書信體散文。在這封短信中,徐誌摩以一種青灰的筆調向友人介紹了自己在山中祠堂獨居的情形,反映了作者當時清冷寂寥的心境。
劍三:
我還活著。但是至少是一個“出家人”。我住在我們鎮上的一個山裏,這裏有一個新造的祠堂,叫做“三不朽”,這名字肉麻得凶,其實隻是一個鄉賢祠的變名,我就寄宿在這裏。你不要見笑徐誌摩活著就進了祠堂,而且是三不朽!這地方倒不壞,我現在坐著寫字的窗口,正對著山景,燒剩的廟,精光的樹,常青的樹,石牌坊戲台,怪形的石錯落在樹木間,山頂上的寶塔,塔頂上徘徊著的“餓老鷹”有時賣弄著他們穿天響的怪叫,累累的墳堆、享亭、白木的與包著蘆席的棺材——都在嫩色的朝陽裏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