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你來自中國哪個城市?”女人沒有理會我脊背上散發出來的拒絕,不依不饒地把我扳過來。
“深圳。”
“深圳?!”男人一下子從上鋪跳下來,坐在女朋友的床鋪上,搓著手,把臉湊到我臉上說。“那可是個買手機和電腦的好地方,尤其是手機。對不對?你們的城市出產各種便宜的手機,也有很多名牌,諾基亞,摩托羅拉,當然都是假的,但是你們那裏都有對不對?”
“嗯,對。”對於自己所在的城市以這種特產聞名,我哪裏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能幫我進點貨嗎,我甚至可以先把錢打給你?”男人嗅到了財寶的味道。
“不要啦。我不懂這些啦。晚安。”我幾近失禮地中斷了這次談話。這可不是我預期中的那不勒斯交談。列車有時候停靠在一些昏黃的小站上,透過沒有拉攏的窗簾,能看到一個個無聊的站台建築。這些水泥建築沒有半分可描寫的餘地,如果不是那些意大利文,它們完全有可能出現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小鎮上——事實上有很多小鎮上的火車站比它們看起來更具有“歐洲風情”。
唉,我躺在枕頭上想,隻好安慰一下自己,也許在夜幕之下,都是我視線無法探測到的美景吧。一天亮,就有一片天掉到眼前吧。
出得火車站有一絲眩暈。也許是因為撲麵而來的地中海陽光,但更真實的理由應該是麵前這些意料之外的人群。
從出站的那一刻開始,一直有人企圖拉住我的衣角訴說什麼,推銷什麼,警告什麼,或者,僅僅是為了發出某些我永遠不會弄懂的聲音。不斷地被陌生人觸碰,這種感覺就像有毛毛蟲一直掉到脊背上,身上一陣一陣地發涼。我及娘把自己縮得很小,以為這樣可以避免那些白皮膚的,棕皮膚的,多毛的大手,但其實都是徒勞。
一派熟悉的景象出現在我的麵前。混亂的火車站廣場,車子堵在公路上,摩托車走在人行道上,人坐在欄杆上,每一件事物都不在它應有的位置。交通一派混亂,喇叭聲奮力地衝破意大利人歇斯底裏的說話方式鳴響起來,時不時有奔跑著的一兩個人,不知道是打架還是嬉鬧,從馬路的這頭直滾過那頭。所有的公交車站牌都以一種絕對不希望你能看懂的方式出現。
這一切就像在廣州火車站會遇到的那樣,讓人有了短暫的時空交錯感,恍如甚至能聽懂身邊那個穿著假皮夾克的大鼻子問:“要不要的士,要不要的士?”慣常,在這樣的混亂中你都會走在前麵,然後向後伸出你的手。而我會小跑幾步往前把手放在你的手心裏,跟著你穿過所有的這些混亂。我帶點僥幸地向前方五十厘米處張望了一下,除了各種古怪的化纖麵料和1歐元一條的牛仔褲以外,看不到任何一點可以拯救我的善意。
我掙紮著亂上了一路車。先離開,先離開火車站,然後再說。
那不勒斯如一團被貓抓過的毛線球那樣亂七八糟地在我麵前展開。這是一個有陽光的清涼冬日,之前在瑞士時間有點長了,來到那不勒斯,就像被人從一個無菌實驗室一下子扔到泥地上那樣,有點方向迷亂,呼吸急促。
轟隆隆的城市建設四處在進行著,道路被挖土機掘開,所有的公共汽車都不按線路行駛。它們甚至不按邏輯行駛,我努力閱讀公交地圖,卻如墮入了永不終止的莫比斯環,整整1個小時依然在市中心廣場四周轉悠——期間換了4趟公車,沒有一輛能把我帶到更遠的遠處去。
城市中心並沒有什麼驚人的美色。坐在路邊的咖啡座上吃了一塊PIZZA,小餐館的玻璃櫥櫃裏有一大盤一大盤做好的菜,指頭點向哪個,櫥櫃後頭的人就用小白瓷盤給你盛出來一點。原來素日裏那些街頭盒飯快餐用的也是這樣的“意大利模式”,人人都說意大利是歐洲的中國,果然沒說錯。
好不容易掙紮到海邊。這就是被無數人在筆下讚美的地中海小城啊。遠方就是被火山灰埋葬的龐貝,火山腳下就是蘇蓮托,城市建造在海邊的緩坡上,海鷗遠遠地在天邊盤旋。我爬上最著名的新堡,天氣有點兒發灰,逆光下的平靜海麵隱匿了自己的個性,它像一麵起霧的鏡子,連城市都無法倒影其上。我有點頹然地坐在新堡的石階上,這就是那不勒斯?
麵對著大海,坐在新堡的台階上,我以從未有過的精細把十個指甲剪了一遍。我覺得讓這些指甲屑留著那不勒斯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它們必定會替我在這裏待上足夠長的時間,一直等到天光明媚的時候,看到這個城市被稱頌的美景。如果童話故事裏說的是真的,那麼這些掉落在石縫裏的指甲屑會在溫度適合的時候長成另外一個我,從此愉快地生活在這個被謳歌的,同時也可以進貨的那不勒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