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進行一場孤身一人的旅行。從不知所措,到後來慢慢地被迫習慣,慢慢地學會接受,直到最後懂得喜愛。
還記得那個冬天的淩晨——那是一次真正意義上開始嚴肅的,一個人的旅行。我一個人在從西班牙開往葡萄牙的火車上醒過來,車廂裏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一大家子的黑人,他們像非洲平原的象群那樣,大大小小地簇擁在一起,和他們比起來,我是稀樹草原上的一棵樹。於是我竟然開始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說起話來。上一次有記憶這樣自己對自己說話,是四五歲的時候,父母不在身邊,沒有兄弟姐妹,不善和其它孩子交往,我手上有三四塊碎馬塞克,一個小空瓶子,一個不知道從哪裏撿回來的隻有2個軲轆的小汽車,我給它們都起了名字,對它們說了一下午的話,大意是交待它們各自的身份是什麼,誰該聽誰的話,遊戲規則又是什麼。
就這麼對自己說了好久的話之後,窗外掠過一片沼澤地,水麵有水草稀疏的倒影,某些水草叢中開了零落的紫花。一個巨大的朝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如巨鯨浮出水麵。我興奮地呼啦一聲轉過身,突然醒覺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不能輕歎一聲靠在誰的肩頭,也不能興奮地和同伴一起傻笑著用屁股在椅子上蹦,怪腔怪調地說“看啊看啊,米麗米麗!”,甚至連客氣地相視一笑說:what a morning的“暫時同伴”都沒有。
於是我轉過去,用鼻子貼在車窗玻璃上使勁背誦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嗯,得把所有的這些都記住,回去才好跟你說啊。後來我又開始背誦其它一些有趣的事情,無奈的事情,悲傷的事情,滑稽的事情……為什麼一個人旅行會遇到那麼多需要背誦的事情呢,如果我不把它們都原原本本地背誦出來,回來以後,又怎麼能告訴你,我都看到了什麼,都經曆了些什麼呢?
然而後來啊,就來不及了。新鮮的記憶把開始的記憶霸道地擠掉,好多事情都和我失散了。還記得發生過什麼,而那些“什麼”,都像一團半固體的大霧一樣,變得隻有抽象的感觸,而沒了具體的細節。
語言找不到它們,詞彙找不到它們,字眼找不到它們。它們是長長短短的歎息,除了我,誰都找不到它們。
怎麼辦?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你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我那麼急於和你分享,然而一個“完整”的,“全部”的分享原來也是不可能的啊。就像偶像劇裏老牌的情節那樣,哪怕我在海邊舉起電話想傳遞海浪,而你聽到的,隻是無序的雜音。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僅僅讓你知道:我想你了。
所以啊,所以,如果你在就好了。
再後來,我開始逐漸懂得一個人旅行的好。
一個人旅行最大的好處,是因為孤獨所以被迫張開全身感官,與自己的感覺相伴,所以格外渴求地探索周圍的世界。所有的神經末梢都膨脹得更為巨大,每一個情緒都自帶了膨脹係數。這是一個對外界開放的狀態,你向所有的陌生人和陌生事奉獻出自己,以求獲取某些神秘的共振。這是和自己較勁的過程,贏了,就輕盈了。
在一個人旅行的過程中,我每每有某一刻的錯覺,覺得自己全部的家當,全部對自己最有意義的物品都已經在行囊裏了。既然這樣,我似乎可以永遠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厭倦為止。
唯一牽著我的是那個在門口,在短信裏,在電話裏對我說再見的你。再見,再見,你說。至此才明白原來“再見”是一個“未完待續”,它意味著我們約好了要再次相見的,既然承諾如此,我如何能一去無回?
寫下這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我又要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遠行。這一次依然是一個人。我在路上依然會有無數個時刻在喃喃自語:這個,他會喜歡;這個,要帶她來看;這個,要告訴他,和她,還有它。到底有沒有一種方式能把我旅程中的種種原封不動地帶回來給你,當我歸來開始訴說的時候,你到底能感受其中的多少。這依然是個難題,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難題,才有了這本書。這些都是我一個人走過的路途,我說天昏地暗,說小狗咬了老頭的腿,說曆史掉進了大排檔,說一片冰心其實在尿壺……我已經不怕了,路上那些妙人趣事總讓人感慨世界美如斯。然而即便我已經不怕了,也始終心頭有遺憾:
每一個愛我的,我愛的人,如果你在就好了。
再見啊。
蔻蔻梁
2012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