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上)(1 / 3)

拿來主義①

(①發表於1934年6月7日《中華日報·動向》,署名霍衝。後編入《且介亭雜文》。)

中國一向是所謂“閉關主義”,自己不去,別人也不許來。自從給槍炮打破了大門之後,又碰了一串釘子,到現在,成了什麼都是“送去主義”了。別的且不說罷,單是學藝上的東西,近來就先送一批古董到巴黎去展覽,但終“不知後事如何”;還有幾位“大師”們捧著幾張古畫和新畫,在歐洲各國一路的掛過去,叫作“發揚國光”②(②“發揚國光”1934年5月28日,《大晚報》在報道美術家徐悲鴻、劉海粟等出國舉辦展覽的消息時的用語。)。聽說不遠還要送梅蘭芳博士到蘇聯去,以催進“象征主義”③(③“象征主義”1934年5月28日《大晚報》報道:“蘇俄藝術界向分寫實與象征兩派,現寫實主義已漸沒落,而象征主義則經朝野一致提倡,引成欣欣向榮之概。自彼邦藝術家見我國之書畫作品深合象征派後,即憶及中國戲劇亦必采取象征主義。因擬……邀中國戲曲名家梅蘭芳等前往奏藝。”象征主義,也稱象征派,是十九世紀末在法國興起的一種重要的思潮和流派。這個流派的作家認為任何事物都有一種相關性,一種與之相對應的意涵,因而強調運用暗示、隱喻、聯想等手法,發掘事物的象征意義,表現隱秘的內心世界。這裏的“象征主義”,是對媒體的歪曲性報道的一種諷刺。),此後是順便到歐洲傳道。我在這裏不想討論梅博士演藝和象征主義的關係,總之,活人替代了古董,我敢說,也可以算得顯出一點進步了。

但我們沒有人根據了“禮尚往來”的儀節,說道:拿來!

當然,能夠隻是送出去,也不算壞事情,一者見得豐富,二者見得大度。尼采就自詡過他是太陽,光熱無窮,隻是給與,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陽,他發了瘋。中國也不是,雖然有人說,掘起地下的煤來,就足夠全世界幾百年之用。但是,幾百年之後呢?幾百年之後,我們當然是化為魂靈,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獄,但我們的子孫是在的,所以還應該給他們留下一點禮品。要不然,則當佳節大典之際,他們拿不出東西來,隻好磕頭賀喜,討一點殘羹冷炙做獎賞。

這種獎賞,不要誤解為“拋來”的東西,這是“拋給”的,說得冠冕些,可以稱之為“送來”,我在這裏不想舉出實例。

我在這裏也並不想對於“送去”再說什麼,否則太不“摩登”了。我隻想鼓吹我們再吝嗇一點,“送去”之外,還得“拿來”,是為“拿來主義”。

但我們被“送來”的東西嚇怕了。先有英國的鴉片,德國的廢槍炮,後有法國的香粉,美國的電影,日本的印著“完全國貨”的各種小東西。於是連清醒的青年們,也對於洋貨發生了恐怖。其實,這正是因為那是“送來”的,而不是“拿來”的緣故。

所以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

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麼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那麼,怎麼辦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但是,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汙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昏蛋。不過因為原是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而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當然更是廢物。“拿來主義”者是全不這樣的。.他占有,挑選。看見魚翅,並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隻要有養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隻不用它來宴大賓;看見鴉片,也不當眾摔在毛廁裏,以見其徹底革命,隻送到藥房裏去,以供治病之用,卻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虛。隻有煙槍和煙燈,雖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煙具都不同,確可以算是一種國粹,倘使背著周遊世界,一定會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點進博物館之外,其餘的是大可以毀掉的了。還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要不然,“拿來主義”怕未免有些危機。

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麼,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六月四日。

倒提①

(①發表於1934年6月28日《申報·自由談),署名公汗。後編入《花邊文學》。)

西洋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動物的,倒提著雞鴨走過租界就要辦。②(②當時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規定,走路時不許倒提雞鴨,違者罰款。)所謂辦,雖然也不過是罰錢,隻要舍得出錢,也還可以倒提一下,然而究竟是辦了。於是有幾位華人便大鳴不平,以為西洋人優待動物,虐待華人,至於比不上雞鴨。

這其實是誤解了西洋人。他們鄙夷我們,是的確的,但並未放在動物之下。自然,雞鴨這東西,無論如何,總不過送進廚房,做成大菜而已,即順提也何補於歸根結蒂的運命。然而它不能言語,不會抵抗,又何必加以無益的虐待呢?西洋人是什麼都講有益的。我們的古人,人民的“倒懸”③(③“倒懸”比喻處境痛苦危急,像人被倒掛一樣。語見《孟子·公孫醜》:“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之苦是想到的了,而且也實在形容得切帖,不過還沒有察出雞鴨的倒提之災來,然而對於什麼“生到驢肉”“活烤鵝掌”④(④“生到驢肉”“活烤鵝掌”中國食文化中的一種殘虐食法,即在禽畜未死絕時,或湯沃,或烤炙,使生吃其肉,取味鮮美。古代不少筆記,如唐代張鷺《朝野僉載》,清代錢泳《履園叢話》、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等,對此都有記載。)這些無聊的殘虐,卻早經在文章裏加以攻擊了。這種心思,是東西之所同具的。

但對於人的心思,卻似乎有些不同。人能組織,能反抗,能為奴,也能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淪為輿台⑤(⑤輿台原是古代奴隸中兩個不同等級的稱謂,合起來泛指被奴役的人。),自由解放,便能夠獲得彼此的平等,那運命是並不一定終於送進廚房,做成大菜的。愈下劣者,愈得主人的愛憐,所以西崽⑥(⑥西崽對西洋人雇用的中國男仆的蔑稱。)打叭兒,則西崽被斥,平人忤西崽,則平人獲咎,租界上並無禁止苛待華人的規律,正因為我們該自有力量,自有本領,和雞鴨絕不相同的緣故。

然而我們從古典裏,聽熟了仁人義士,來解倒懸的胡說了,直到現在,還不免總在想從天上或什麼高處遠處掉下一點恩典來,其甚者竟以為“莫作亂離人,寧為太平犬”,不妨變狗,而合群改革是不肯的。自歎不如租界的雞鴨者,也正有這氣味。

這類的人物一多,倒是大家要被倒懸的,而且雖在送往廚房的時候,也無人暫時解救。這就因為我們究竟是人,然而是沒出息的人的緣故。

六月三日。論“花邊文學”林默

近來有一種文章,四周圍著花邊,從一些副刊上出現。這文章,每天一段,雍容閑適,縝密整齊,看外形似乎是“雜感”,但又像“格言”,內容卻不痛不癢,毫無著落。似乎是小品或語錄一類的東西。今天一則“偶感”,明天一段“據說”,從作者看來,自然是好文章,因為翻來複去,都成了道理,頗盡了八股的能事的。但從讀者看,雖然不痛不癢,卻往往滲有毒汁,散布了妖言。譬如甘地被刺,就起來作一篇“偶感”,頌揚一番“摩哈達麻”,咒罵幾通暴徒作亂,為聖雄出氣禳災,順便也向讀者宣講一些“看定一切”,“勇武和平”的不抵抗說教之類。這種文章無以名之,且名之曰“花邊體”或“花邊文學”罷。

這花邊體的來源,大抵是走入烏道以後的小品文變種。據這種小品文的擁護者說是會要流傳下去的(見《人間世》:《關於小品文》)。我們且來看看他們的流傳之道罷。六月念八日《申報》《自由談》載有這樣一篇文章,題目叫《倒提》。大意說西洋人禁止倒提雞鴨,華人頗有鳴不平的,因為西洋人虐待華人,至於比不上雞鴨。

於是這位花邊文學家發議論了,他說:“這其實是誤解了西洋人。他們鄙夷我們是的確的,但並未放在動物之下。”

為什麼“並未”呢?據說是“人能組織,能反抗,……自有力量,自有本領,和雞鴨絕不相同的緣故。”所以租界上沒有禁止苛待華人的規律。不禁止虐待華人,當然就是把華人看在雞鴨之上了。

倘要不平麼,為什麼不反抗呢?

而這些不平之士,據花邊文學家從古典裏得來的證明,斷為“不妨變狗”之輩,沒有出息的。

這意思極明白,第一是西洋人並未把華人放在雞鴨之下,自歎不如雞鴨的人,是誤解了西洋人。第二是受了西洋人這種優待,不應該再鳴不平。第三是他雖也正麵的承認人是能反抗的,叫人反抗,但他實在是說明西洋人為尊重華人起見,這虐待倒不可少,而且大可進一步。第四,倘有人要不平,他能從“古典”來證明這是華人沒有出息。

上海的洋行,有一種幫洋人經營生意的華人,通稱叫“買辦”,他們和同胞做起生意來,除開誇說洋貨如何比國貨好,外國人如何講禮節信用,中國人是豬玀,該被淘汰以外,還有一個特點,是口稱洋人曰:“我們的東家”。我想這一篇《倒提》的傑作,看他的口氣,大抵不出於這般人為他們的東家而作的手筆。因為第一,這般人是常以了解西洋人自誇的,西洋人待他很客氣;第二,他們往往讚成西洋人(也就是他們的東家)統治中國,虐待華人,因為中國人是豬玀;第三,他們最反對中國人懷恨西洋人。抱不平,從他們看來,更是危險思想。

從這般人或希望升為這般人的筆下產出來的就成了這篇“花邊文學”的傑作。但所可惜是不論這種文人,或這種文字,代西洋人如何辯護說教,中國人的不平,是不可免的。因為西洋人雖然不曾把中國放在雞鴨之下,但事實上也似乎並未放在雞鴨之上。香港的差役把中國犯人倒提著從二樓摔下來,已是久遠的事;近之如上海,去年的高丫頭,今年的蔡洋其輩,他們的遭遇,並不勝過於雞鴨,而死傷之慘烈有過而無不及。這些事實我輩華人是看得清清楚楚,不會轉背就忘卻的,花邊文學家的嘴和筆怎能朦混過去呢?

抱不平的華人果真如花邊文學家的“古典”證明,一律沒有出息的麼?倒也不的。我們的古典裏,不是有九年前的五卅運動,兩年前的一·二八戰爭,至今還在艱苦支持的東北義勇軍麼?誰能說這些不是由於華人的不平之氣聚集而成的勇敢的戰鬥和反抗呢?

“花邊體”文章賴以流傳的長處都在這裏。如今雖然在流傳著,為某些人們所擁護。但相去不遠,就將有人來唾棄他的。現在是建設“大眾語”文學的時候,我想“花邊文學”,不論這種形式或內容,在大眾的眼中,將有流傳不下去的一天罷。

這篇文章投了好幾個地方,都被拒絕。莫非這文章又犯了要報私仇的嫌疑麼?但這“授意”卻沒有的。就事論事,我覺得實有一吐的必要。文中過火之處,或者有之,但說我完全錯了,卻不能承認。倘得罪的是我的先輩或友人,那就請諒解這一點。

筆者附識。

七月三日《大晚報》《火炬》。

算賬①

(①發表於1934年7月23日《申報·自由談》,署名莫朕。後編入《花邊文學》。)

說起清代的學術來,有幾位學者②(②幾位學者指梁啟超、胡適等人。對於清代學術的推崇,梁啟超著有《清代學術概論》、《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等;胡適撰寫了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