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您以為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嗎?您以為《吸血鬼編年史》的第四卷已經寫畢了嗎?
唔,這本書應該結束了。當我點燃那根小臘燭時,它就應該結束了。但它還沒完。第二天夜裏當我第一次睜開眼睛時,我才意識到這點。
請您繼續讀第三十三章吧,看看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或者您到此為止也可以,隨您的便。您也許已經在盼望它該結束了。
第三十三章
巴巴多斯。
當我追上他的時候,他仍住在這裏,在海邊的一座旅館裏。
已經過去好幾個星期。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虛度這麼多時間。不是好心腸使然,也不是膽小怕事。然而我還是等待著。我注視著皇家大街上的那座漂亮小樓一步步修複,直到至少布置好幾間擺設優雅的房間為止,好讓我住進去打發時光,考慮一下發生及有待發生的事情。路易已經搬回來和我同住,這時正忙著找一個寫字台,要酷似一百多年前曾擺在客廳裏的那個。
大衛已與我的巴黎代理人聯係過多次。他不久將去裏約熱內盧參加狂歡節。他很想念我,希望我能去那兒與他會合。
他的房地產問題已經解決了。他也叫大衛-泰柏特,是那個死在邁阿密的老人的年輕表弟,也是這個祖先莊園的新主人。泰拉瑪斯卡已為他辦妥這些事情,把老大衛留給他們的財產移交給小大衛,並交給他一大筆撫恤金。他已不再是他們的會長,雖然還保留著他在總部的住所。他將永遠處在他們的庇護之下。
他要給我一個小禮物,如果我要的話。就是那個內有克勞蒂婭微型肖像的小飾物盒。他找到這個盒子。十分精致的肖像;上好的金項鏈。他隨身帶著它,如果我想要就交給我。我能不能去找他一趟,親自從他手裏接受這件禮物呢?
巴巴多斯。他感到自己被迫要回到那次罪行的所在地。天氣很好,他寫信告訴我:他又捧起浮士德來讀,他有許多問題要問我。我什麼時候能去?
他沒有再見到上帝或魔王撒旦了,雖然他在離開歐洲之前在巴黎的各個咖啡館裏消磨過許多時光。他不再把自己的畢生用來尋找上帝或撒旦。“隻有你才能認出我現在是什麼人,”他寫道。“我想念你。我想和你說話。你難道不記得我幫助過你,因此原諒我的一切過失嗎?”
他向我描述那個海濱療養地,形容那些漂亮的粉色灰泥建築,那些向四周延伸的遊廊屋頂,那些幽香四溢的花園,那些一望無際的乾淨沙灘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沒去那裏,但我來到山上的那些花園。我站在他也到過的那些懸崖上,眺望遠方森林覆蓋的群山,傾聽海風吹過、嘮啪亂響的椰子樹枝的聲音。
他對我講過這些山嗎?在這裏你能一眼望到深不可測的穀底,鄰近的山坡顯得離你特別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盡管它們實際上離你很遠很遠。
我想他沒有講過。但他曾形容過那些花朵,那些開著小小花朵的蝦衣草,那些蘭花樹和宣、百合花。對,就是那些鮮紅色的百合,長著嬌嫩纖細的花瓣。還有那些躺在深深的林間空地裏的蕨類植物,那夥碩似的極樂鳥和又高又挺的褪色柳,以及那些落滿北美的黃喉樹鶯、開著小花朵的淩霄花。
他說過,我們應該一起步行去那兒。
好,那就去吧。腳踏在砂梁小路上,發出輕輕的嘎吱嘎吱聲。唉呀,哪兒的椰子樹也沒有長在懸崖峭壁上的椰子樹看上去這麼美:高高的,隨風搖擺。
我等到午夜過後才降落在那座海星般的海濱旅館上。庭院裏像他說的那樣,種滿粉紅色的杜鵑花和臘似的大象耳果樹,以及暗綠色有光澤的灌木。
我穿過那間空蕩蕩黑暗的餐廳及其敞開的長門廊,來到海灘上。我在淺海裏向前遊很遠,以便從遠距離回頭看那些建有有頂陽台的遊廁平房。我馬上發現了他。
通向那個室外小餐廳的大門敞開,黃色的燈光灑在這塊鋪設地磚並圈起來的小空地,照亮上麵的彩色桌椅。在室內,好像在一張燈火通明的舞台上,他坐在一張小寫字台上,麵對黑夜和大海,正在一台筆記型電腦上打字,那“滴滴嗒嗒”細密的打字聲在寂靜中傳得很遠,甚至蓋過慵懶柔軟、堆著泡沫的浪花絮語。
他赤身露體,隻穿著一條白色的沙灘短褲。他的皮膚曬成古銅色,好像整天躺在陽光下。黃色的光束照在深褐色的頭發上。他赤裸的肩膀和光滑無毛的胸膛泛著油光。他腰部的肌肉很結實,大腿和小腿背上也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澤,他的手背上長著一層細密的茸毛。
我活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層茸毛,也許是我那時不喜歡。我也不知道。而現在我很欣賞它。他顯得比我穿這個身體時更苗條一些。對,那身上所有的骨骼都更明顯,符合現代健康的標準(所謂為了時髦而節食)。他符合這標準,他的身體符合,我想兩者都符合這種標準。
他身後的那個房間很別致,具有那個島上的鄉土風格,巨大梁柱的屋頂,玫瑰色地磚的地板。床上鋪著柔和淡色的床單,上麵印著鋸齒狀的印第安人的幾何圖形,顯得很歡快。大立櫃和五鬥櫃都是白色的,上麵有鮮豔的花朵圖案。許多盞簡樸的台燈放射出明亮的光輝。
見他坐在豪華舒適的環境中,打著字,黑色的眼睛裏閃著智慧的光芒,一副學者派頭,我不禁笑了。
我又靠近一點,見他的臉刮得很幹淨,手指甲修剪過,也許還是請指甲修剪師做的。他的頭發還是又厚又長、鬆曲的一團,和我粗心大意穿這身體時一樣,但它也經過修剪,顯得很有型。他那本歌德寫的浮士德擺在他旁邊,打開著,上麵樣放著一杆鋼筆,許多書頁都摺了角,或夾著作記號用的小錕紙條。我仍不慌不忙觀察著他,又見到他身旁擺著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一隻厚底水晶玻璃酒杯上食精致的雪茄煙。這時他抬起頭來,看見我。
我站在沙地上,就在那有水泥矮圍欄的小門廊外麵,但在燈光下很顯眼。
“萊斯特。”他小聲驚呼,臉上頓時容光煥發。他馬上站起來,邁著我熟悉的優美步伐朝我大步走來。“感謝上帝你來了。”
“你真這樣想?”我說。我想起在紐奧爾良的那一瞬間:我注視著那個肉體竊賊匆忙走出世界咖啡館,並想到那個身體可以像豹子一樣快速移動,而裏麵卻住著另外一個人。
他想把我擁進他的懷裏,可當我繃起身體並閃開一點,他猛地站住,並把雙臂抱在胸前——這姿勢顯得和這副身體完全契合,我不記得我倆在邁阿密碰麵之前我見過他做這個動作。這兩條手臂比他原來的粗壯,胸脯也更寬厚。
這身體看起來真赤裸。那兩個乳頭粉得發紫。他的目光銳利清澈。
“我很想念你,”他說。
“真的嗎?很顯然你在這兒並沒活得像個隱士,對不?”
“沒有。我見過太多人。在布裏奇敦聚餐的人太多了。我的朋友阿倫已經來過這兒好幾次了。其他同仁也來過。“他停頓了一下二我受不了和他們在一起,萊斯特。我受不了在泰柏特莊園被一幫仆人圍著,假裝是原來那個我的表弟。過去的經曆確實造成可怕的創傷。我有時一照鏡子就受不了。但我不想談往事中壞的一麵。”
“為什麼不想?”
“現在是我的過渡、調整時間。那些驚嚇終究會過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噢,我真高興你來了。我就預感到你會來。今天早上我差點去裏約熱內盧,但我清楚預感到今晚會見到你。”
“是呀。”
“你怎麼啦?怎麼沉著臉?你為什麼生氣?”
“我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我老是無緣無故地生悶氣。我本該高高興興才對。我很快就會好的。最近我總是這樣,但不管怎麼說,今夜很重要。”
他盯著我,努力想像我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要不就是在想怎樣回答我才合適。
“進屋吧。”他最後說。
“坐在門廊的暗處不好嗎?我喜歡海風。”
“當然,照你說的辦。”
他進屋把那瓶蘇格蘭威士忌拿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回來和我一起坐在木桌旁。我剛剛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正遙望漆黑的大海。
“你最近在忙什麼?”我問。
“嗬,怎麼說呢?”他說。“我一直在寫這事的全部過程,盡量把我的所有感受和發現都描述一番。”
“你是不是確實牢牢紮根在這個新身體內了?”
“確實。”他喝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而且好像沒有出現任何退化和衰敗。你知道我很擔心這個。甚至當你在這個身體裏時我就擔心了,但那時我不想明說。我們有理由擔心,對吧?”他轉過身來望著我,然後突然微笑,用驚異的低嗓門說:“你正在瞧著一個你從裏到外都徹底了解的男人。”
“沒有,並沒有真正了解,”我說。“告訴我,你怎樣對待那陌生人的注視……那些不會猜忌你的人的注視?女人是不是邀請你進她們的臥室?年輕男人呢?”
他向外眺望大海,臉上突然露出苦澀的表情。“你最清楚答案。對這些邂逅我都無法利用。它們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並沒說我沒有享受過幾次床第之歡。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萊斯特,遠比做愛重要得多的事。有些地方我想去——我一直夢想去一些國家和城市。裏約熱內盧隻是個開頭。我得弄清許多真相,揭開一些自然之謎,發現一些東西。”
“這我能想像得到。”
“我們最近一次在一起時,你對我說過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說過你當然不會把這次生命也獻給泰拉瑪斯卡。是嗬,我不會把它交給他們。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能虛度這個新生命。我必須用它來做一些最重要的事。當然,我的目標不會馬上出現。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旅行、學習、思索,然後才確定什麼是奮鬥方向。我要一邊學習,一邊寫作。我把一切都寫下來。有時候,紀錄本身好像就是目標了。”
“我明白。”
“有許多事情我都想向你請教。我有滿腹的疑問。”
“為什麼?什麼問題?”
“關於你那段日子的體驗,以及對我們那麼快就結束了那次冒險,你是否有所後悔。”
“哪次冒險?你是說我當凡人的那段日子嗎?”
“對。”
“我不後悔。”
他又開始說話,然後又打住。然後又開始說話。“你的收獲是什麼?”他放低聲音熱烈地問。
我又轉頭看著他。是的,這張臉顯然更棱角分明。是他的個性使之棱角分明,並更具意義嗎?它近乎是完美了。
“對不起,大衛,我分神了。你剛才問什麼?”
“你從這段經曆裏得到的收獲是什麼?”他耐著性子問,我熟悉他的這種耐心。“教訓是什麼?”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教訓,”我說。“而且不管我學到什麼東西,我都要花時間慢慢理解、消化。”
“對,我明白,當然。”
“我可以告訴你,我覺得自己有著對冒險的渴望,對流浪、對你描述的那些東西加以探索的新衝動。我想回到雨林中去。我去看望葛麗卿時,對它們的認識太過短暫膚淺。那兒有座古寺。我想再去看看它。”
“你從沒告訴過我發生什麼事了。”
“是沒有。我告訴過你,但當時那不是你,而是拉格朗。那個肉體竊賊見證了我的那段小告白。他究竟為什麼想要偷這麼個東西?你看我離了題。有許多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是的。”
“我這是對時間、未來以及對自然界的秘密又發生強烈的渴望。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我在巴黎被迫成為對這一切的觀察者。而現在我對當這樣的觀察者又產生熱望。我丟開幻覺。我丟開我最喜歡的謊言。你不妨說我重新造訪那一刻,並自願再生在黑暗中。出於堅定的決心,我重返黑暗!”
“哦,是的,這我明白,”他說。
“你明白嗎?若是就太好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話?”他放低聲音慢慢說。“你很需要我了解你,就像我需要你了解我那樣?”
“你從來沒有了解過我,”我說,“噢,我這可不是指責你。在你對我的了解裏有許多錯覺,所以你才可能來造訪我,和我交談,甚至留我住宿和幫助我。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就不會這麼做。我曾試著告訴你。當我談起我的夢時,我……”
“你錯了。你因為虛榮才這麼說,”他反駁。“你喜歡把自己想像得比實際要懷。什麼夢?我不記得你曾對我談起過夢。”
我笑了。“你不記得嗎?好好想想,大衛。我夢見老虎的那個夢。我很為你擔心。現在那個夢的威脅即將實現。”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對你做那事了,大衛。我要把你帶入我的行列。”
“什麼?”他的聲音由高到低。“你說什麼?”他探過頭來,想看清我臉上的表情。可是我們都背著燈光,他的肉眼沒這麼大的神力。
“我剛說過,我要對你做那事,大衛。”
“為什麼?你為什麼對我說這個?”
“因為這是事實。”我說完站起來,並用腿把椅子撥到一邊。
他瞪著我。隻有這時他的身體才顯露出威脅。我看見他健美的兩臂肌肉緊張起來。他的眼睛緊盯著我。
“你怎麼對我說這個?你不能對我下手,”他說。
“我當然能。而且我要這麼做。現在就來。我一直告訴你我很邪惡。我說過我就是魔鬼。我就是你浮士德中的魔鬼,是你幻像中的那個魔鬼,是我夢中的那隻老虎!”
“不,你說的不對。”他嚶地站起來,把身後的椅子撞翻,還差點失去平衡。他向後退進房間。“你不是魔鬼,這你最清楚。別對我這樣!我不準你這樣幹!”他咬緊牙關說出最後這句話。“你和我一樣長著人心。你不忍心這樣做。”
“我他媽的才不是呢,”我說完哈哈大笑,不能自已。“泰拉瑪斯卡會長大衛,”我說。嵌多布雷教祭司大衛。
他在鋪著地磚的地板上一逕地向後退,燈光把他的臉與手臂上緊繃的肌肉照得通亮。
“想抵抗我嗎?沒用。地球上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這麼做。”
“那我就先死。”他窒息般地低聲說。他的臉脹得發紫。哦,這是大衛的血。
“我不會讓你死。你為什麼不把你那些巴西精靈呼喚來?你大概忘了怎麼呼喚吧?你的心思不在那上麵,你集中不起意念。哼,你要那樣做,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你不能這樣做,”他說。他在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你不能這樣報答我。”
“呃,不過魔鬼就是這樣報答幫助過他的人!”
“萊斯特,我幫你對付過拉格朗!我幫你收複了你的身體,你發過誓要忠於我!你那時怎麼說的?”
“那是我騙你呢,大衛。我自欺欺人。這是我從這次短暫做人的經曆中學會的東西,我撒謊了。你讓我很吃驚,大衛。你生氣了,很生氣,但你並不害怕。你很像我,大衛,你和克勞蒂婭是唯一真正擁有我的力量的人。”
“克勞蒂婭,”他點點頭說。“啊,是的,克勞蒂婭。親愛的朋友,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挪開一點,故意轉身把後背朝向我,讓我看清楚他這樣做並不是害怕我、想逃跑,然後慢慢走到床邊的衣櫥那兒。等他轉過身來,他手裏拿著一個小飾物盒。“這是從總部找來的。就是那個你向我描述過的小飾物盒。”
“呃,對,就是它。把它給我。”
這時我才看到他的雙手在顫抖,好像握著那個橢圓形的金製小盒很吃力。還有那些手指,他並不十分熟知他的手指,對吧?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打開,並伸過來給我看。我看到了那幅微型畫像——她的臉,眼睛和金黃的頭發。一個小女孩透過純真的麵具在盯著我。或者這不是麵具?
慢慢地,從我混沌一團的記憶漩渦裏,隱現出我頭一次見到這小飾物盒和這條金項鏈時的情景……我走在那條泥濘黑暗的街道上,無意中來到那個瘟疫流行的棚屋區,她母親就躺在其中的一間裏奄奄一息,這個凡人小女孩也已成為吸血鬼的食物,蒼白的小身體無助地在路易的懷抱裏顫抖。
那時我用手指著他並使勁地嘲笑他,然後從氣味難聞的床上抄起那個女人——克勞蒂婭的母親——的屍體,在小屋裏一圈圈地與之共舞。這個小飾物盒和金項鏈當時就掛在她的脖子上閃閃發亮,幸虧當時連最大膽的小偷也不敢溜進這個小屋來偷東西,怕染上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