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在遊曆山水時,在一個特定的環境裏,在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和情緒中,會不可抑製地喊出和哼出一種聲音來,或強,或弱,或大,或小,或悠長,或短暫,或雄勁,或低沉,謂之“嘯”。於是,我們在許多遊記散文、詩歌中,讀到了這樣的字句:“嘯傲山林”,“一聲長嘯,四山肅立”,“嘯吟於林泉之間”……他們為什麼要“嘯”呢,“嘯”的含義是什麼呢?
“嘯”是表示唇間發出的聲音,或者撮口打出的口哨聲,或者利用葉片、竹片含在口中吹出的聲音,都可以稱之為“嘯”。在魏晉時代,我國出現了一部奇特的工具書。名叫《嘯譜》,介紹怎樣用唇或器具含吮,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來。當時的士大夫往往都會“嘯”,尤其是在旅遊中,常用“嘯”表達心中的種種情感。
“嘯”是可以減輕心頭沉重的壓抑感的。當憂鬱和苦悶積滯在心裏,有如厚厚的岩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時,“嘯”恰似噴湧而出的急流,衝毀嚴嚴的禁錮,以其不可阻擋的力量,盡情地傾瀉盡久蓄的焦慮,使心理達到一種嶄新的平衡。唐代大詩人李白胸懷為國效力的宏大誌向,企望能以自己的才幹整理國事、造福人民,但卻屢受排擠,得不到當權者的信任,目睹國事日非,報效無門,他的心情是十分痛苦的,他隻好寄情於山水,遍曆名山大川,在痛苦達到極至的時候,往往仰天長嘯,向蒼穹發問:“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唐代的另一位詩人王維在政治上失意後,隻好寄影山林,他常“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青青的竹林,咽哽的琴聲,夾雜著他為擺脫悵惘布發出的嘯聲。他們的苦悶,往往對著高山大嶺而傾吐,“嘯傲山林”的內涵,是人世間寥無知音,因而將大自然人格化,“此中情由,說與青山聽”,這種將山川草木作為倒瀉對象的方式。往往能收到極好的效果,那種空曠、悠遠的時空,往往給人以慰藉。給人以溫暖。
當我們曆盡千辛方苦,忍受了難耐的饑渴,終於登上一座險峰的頂巔,或者進入了一個新的神秘世界:一片未經發現的石林,一個深盤的洞穴,一條野河的源頭……於是,會情不自禁的長嘯(呼喊)起來,它甚至沒有語言,隻是一連串“啊——啊”的粗獷,激越的聲音,這聲音裏透現一種勝利的喜悅,一種征服欲望的滿足,一種高度緊張的心理狀態的鬆弛。幾年前,我們去遊曆南嶽衡山,從山下一直步行到山頂,用了十來個小時,盡管腿腳發酸,肚肌口渴,大汗淋漓,但我們沒有坐下休息,而是迎風而立,麵對雲海茫茫,以及雲海中漂浮的山尖,盡情地呼喊起來,似乎要向大地蒼穹宣告:我們征服了一座險峰!在呼喊中,心情的愉悅達到極端,跋涉的疲倦一掃而盡。
當我們緩緩行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溪流邊,綠樹依依,花草芬芳,各種顏色蕩動在波紋裏,揉入了水色中;當我們踟躕在一片翠綠欲滴的林子裏,涼涼的綠蔭覆蓋在身上,日光下照,葉影重疊,忽然在枝葉處傳來鳥的鳴囀,清悠、瀏亮!當我們走入一座玲瓏美麗的南方園林,奇拙的假山,婀娜多姿的曲欄,古色古香的亭閣,亭閣前還有一個荷塘,荷蓋碧沉沉地斜曳著,上麵滾動著玉珠似的水滴,荷花亭亭玉立,好象美麗的少女……這些景觀,如此的寧靜,如此的幽雅,如此的撩撥人心,你忽然覺得要與它們交談,但又不忍說話,為的是怕驚擾了它們,於是你會輕輕撮起嘴唇,打出輕微的柔媚的口哨聲,或者哼出一支輕美的歌曲,象古人的“嘯吟”。這“嘯吟”使你陶醉,也使“它們”陶醉,就象無形的絲網,把你和客體聯係起來,借助這優雅的聲音,彼此達到一種和諧,一種契合。
當我們行進在一片浩翰的沙漠中,當我們攀援在漫長的窄狹的山間小路上,當我們蕩一葉孤舟泛過空闊的茫茫的煙水……周圍沒有人煙,沒有人和你攀談、和你打招呼,你突然感:受到了孤獨的可怕,一顆心孤獨地懸著,而目的地還在遙遠的地方,行期還很長很長,於是你會呼喊起來。從回聲中感受到“人”的存在,讓自己從孤獨中解救出來,你會摘一片木葉含在口中,吹弄它,讓它發出聲音來,使你覺得“旅伴”在與你同行,和你應和。我曾在湖南湘西的大山中,碰到兩個長途跋涉的年青漢子一前一後,彼此不相識,背上背著沉重的背簍。大概是去趕一個遙遠的墟場,他們的口裏含著木葉,吹弄著,發出非常清亮的聲音,彼此逗弄著、呼應著,或高或低,或長或短,或急或緩,酷似在拉家常,在彼此慰勞,在互相傾吐心曲。於是他們再不感到孤獨、冷清,腳下生風,長長的山路也就變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