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治道
戊戌十二月癸巳,辟儒士範祖幹、葉儀。既至,祖幹持《大學》以進。太祖問:“治道何先?”對曰:“不出乎此書。”太祖命祖幹剖析其義,祖幹以為帝王之道,自修身齊家以至於治國平天下,必上下四旁均齊方正,使萬物各得其所,而後可以言治。太祖曰:“聖人之道,所以為萬世法。吾自起兵以來,號令賞罰一有不平,何以服眾?夫武定禍亂,文致太平,悉此道也。”甚加禮貌,命二人為谘議。儀以疾辭,祖幹亦以親老辭,太祖皆許之。
丙午三月甲辰,太祖語太史令劉基、起居注王禕曰:“天下兵爭,民物創殘,今土地漸廣,戰守有備,治道未究,甚切於心。”基對曰:“戰守有備,治道必當有所更革也。”太祖曰:“喪亂之後,法度縱弛,當在更張,使紀綱正而條目舉。然必明禮義、正人心、厚風俗以為本也。”禕對曰:“昔湯正桀之亂而修人紀,武王正紂之亂而敘彝倫,王上之言,誠吻合於前古也。”
吳元年十月癸醜,右禦史大夫鄧愈等各言便宜事。太祖覽之,謂愈等曰:“治天下,當先其重且急者,而後及其輕且緩者。今天下初定,所急者衣食,所重者教化。衣食給而民生遂,教化行而習俗美。足衣食者在於勸農桑,明教化者在於興學校。學校興,則君子務德;農桑舉,則小人務本。如是為治,則不勞而政舉矣。今卿輩所言,皆國家之不可闕者,但非所急。卿等國之大臣,於經國之道,庇民之術,尚當為予盡心焉。”洪武元年正月丁醜,太祖禦奉天殿大宴群臣,宴罷,因召君臣諭之曰:“朕本布衣以有天下,實由天命。當群雄初起,所在剽掠,生民惶惶,不保朝夕。朕見其所為非道,心常不然。既而與諸將渡江,駐兵太平,深思愛民安天下之道。自是十有餘年,收攬英雄,征伐四克,賴諸將輔佐之功,尊居天位。念天下之廣,生民之眾,萬幾方殷,朕中夜寢不安枕,憂懸於心。”禦史中丞劉基對曰:“往者四方未定,勞煩聖慮。今四海一家,宜少紓其憂。”太祖曰:“堯、舜聖人,處無為之世,尚且憂之,矧德匪唐虞,治非雍熙,天下之民方脫創殘,其得無憂乎?夫處天下者當以天下為憂,處一國者當以一國為憂,處一家者當以一家為憂。且以一身與天下國家言之,身小也,所行不謹,或致顛蹶,所養不道,或生疢疾。況天下國家之重,豈可頃刻而忘警畏耶?”
戊寅,太祖諭中書省臣曰:“成周之時,治掌於塚宰,教掌於司徒,禮掌於宗伯,政掌於司馬,刑掌於司寇,工掌於司空。故天子總六官,六官總百執事,大小相維,各有攸屬,是以事簡而政不紊,故治。秦用商鞅,變更古製,法如牛毛,暴其民甚,而民不從,故亂。卿等任居宰輔,當振舉大綱,以率百寮,讚朕為治。”
四月丙辰,太祖謂侍臣曰:“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末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嚐不為之惋歎。此輩在人主之側,日見親信,小心勤勞,如呂強、張承業之徒,豈得無之?但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聖人之深戒。其在宮禁,止可使之供灑掃、給使令、傳命令而已,豈宜預政典兵?漢唐之禍,雖曰宦官之罪,亦人主寵愛之使然。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預政,雖欲為亂,其可得乎?”
七月辛巳,太祖與侍臣論及創業之難,太祖曰:“朕賴將帥之力,掃除禍亂,以成大業。今四海漸平,朕豈不欲休養以自娛?然所畏者天,所懼者民。苟所為一有不當,上違天意,下失民心,馴致其極,而天惡人怨,未有不危亡者矣。朕每念及之,中心惕然。”十月己卯,民有告富人謀反者。命禦史台臣、刑部勘問,皆不實。台臣言:“告者事在赦前,宜編戍遠方。”刑部言:“當抵罪。”太祖以問秦裕伯,對曰:“元時凡告謀反不實者,罪止杖一百,以開來告之路。”太祖曰:“不然。奸徒若不抵罪,天下善人為所誣多矣。自今凡告謀反不實者,抵罪。有司著為令。”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禦奉天門,召元之舊臣問其政事得失。馬翼對曰:“元有天下,以寬得之,亦以寬失之。”太祖曰:“以寬得之,則聞之矣。以寬失之,則未之聞也。夫步急則躓,弦急則絕,民急則亂。居上之道,正當用寬。但雲寬則得眾,不雲寬之失也。元季君臣耽於逸樂,循至淪亡,其失在於縱,元實非寬也。大抵聖王之道,寬而有製,不以廢棄為寬;簡而有節,不以任易為簡。施之適中,則無弊矣。”
洪武四年六月庚戌,太祖禦奉天門,謂吏部尚書詹同曰:“論行事於目前,不若鑒之往古。卿儒者,宜知古先帝王為治之道,試為朕言之。”同對曰:“古先帝王之治,無過於唐虞、三代可以為法也。”太祖曰:“三代而上,治本於心;三代而下,治由於法。本於心者,道德仁義,其用為無窮;由乎法者,權謀術數,其用蓋有時而窮。然為治者,違乎道德仁義,必入乎權謀術數。甚矣,擇術不可不慎也。”
洪武十一年三月壬午,太祖謂禮部臣曰:“《周書》有言:人無於水鑒,當於民監。人君深居獨處,能明見萬裏者,良由兼聽廣覽,以達民情。胡元之世,政專中書,凡事必先關報,然後奏聞。其君又多昏蔽,是致民情不通,尋至大亂,深可為戒。大抵民情幽隱,猝難畢達。苟忽而不究,天下離合之機係焉,甚可畏也。所以古人通耳目於外,監得失於民,有見於此矣。爾禮部其定奏式,申明天下。”
洪武十二年三月己巳,太祖與禮部尚書朱夢炎論治民之道。太祖曰:“君之於民,猶心於百體,心得其養,不為淫邪所幹,則百體皆順令矣。苟無所養,為眾邪所攻,則百病生焉。為君者能親君子、遠小人,朝夕納誨,以輔其德,則政教修而恩澤布人,固有不言而信、不令而從者矣。若惑於憸壬,荒於酒色,必怠於政事,則君德乖而民心離矣,天下安得而治?”夢炎對曰:“陛下所諭甚切,實帝王為治之要。”
十一月己亥,太祖禦奉天門視朝畢,顧謂翰林待製吳沉曰:“人主治天下,進賢納諫,二者甚切要事也。”沉對曰:“誠如聖諭。但求之於古,能行者亦鮮。是以亂日常多,治日常少。”太祖曰:“使其真知賢者能興其國,何有不好?真知諫者在於患己,何有不納?唯其知之不真,是以於己難入。若誠能好賢,則不待招徠,而賢者自至;誠能納諫,則不待旌賞,而諫者必來。”沉對曰:“陛下此言,誠國家興治之要。”
洪武十三年六月庚申朔,太祖謂侍臣曰:“人主能清心寡欲,常不忘博施濟眾之意,庶幾民被其澤。”侍臣對曰:“陛下此心,即天地之心也。惟人主之心無欲,故能明斷萬事。萬事理,則天下生民受其福。”太祖曰:“人之不能明斷者,誠以欲害之也。然明斷亦不以急遽苛察為能。苟見有未至,反損人君之明。求之太過,則虧人君之量。”
洪武十四年十一月乙巳,蘇州府民有上治安六策者。太祖覽之,以示近臣曰:“此人有忠君愛國之心,但於理道未明耳。蓋人主之心,當以愛物為主;治國之道,當以用賢為先。致治在得人,不專恃法。今此人首言用法,不知務矣。”
洪武十七年三月甲辰,太祖諭侍臣曰:“天下無難治,惟君臣同心一德,則庶事理而兆民安矣。唐虞三代之時,君臣同心一德,故能致雍熙太和之盛。後世庸主,治不師古,君臣之間動相猜疑,以致上下相隔,情意不孚。君有所為,而臣違之,臣有所論,而君拂之。如此欲臻至治,何可得也?朕今簡用賢能,以任天下之政,思與卿等同心一德,協於政治,以康濟斯民。卿等勉之,以副朕懷。”群臣皆頓首謝。
七月戊戌,太祖禦東閣,翰林待詔朱善等侍。太祖曰:“人君能以天下之好惡為好惡,則公;以天下之智識為智識,則明。”又曰:“人之常情,多矜以能,多言人過。君子則不然。揚人之善,不矜己之善;貸人之過,不貸己之過。”又曰:“萬事不可以耳目察,惟虛心以應之;萬方不可以智力服,惟誠心以待之。”善等頓首稱善。
八月丙寅朔,太祖謂廷臣曰:“治天下者,不盡人之財,使人有餘財;不盡人之力,使人有餘力。斯二者,人皆知之。至於不盡人之情,使人得以適其情,人或未知也。夫使人得以適其情者,不以吾之所欲而妨人之所欲。蓋求竭吾之所欲者,所求必得而所禁必行。如此,則人有不堪。於是求有所不得,禁有所不止,則下之奉上者其情竭,而上之待下者其情疏矣。上下之情乖,而國欲治者,未之有也。”
十一月乙醜,太祖禦東閣,從容謂侍臣曰:“責難之辭,人所難受,明君受之,為無難;諂諛之語,人所易從,昏主信之,為易入。朕觀唐虞君臣賡歌責難之際,氣象雍容,後世以諂諛相勸,如陳後主、江總輩汙濊簡策,貽譏千古,此誠可為戒。”右春坊右讚善董倫對曰:“誠如陛下所諭,惟明主則能慎擇。”太祖曰:“責難不入於昏君,而諂諛難動於明主。人臣以道事君,惟在守之以正。若患得患失,則無所不至矣。”
洪武十八年九月庚午,太祖禦華蓋殿,命文淵閣大學士朱善講《周易》。至《家人》,太祖曰:“齊家治國,其理無二。使一家之間長幼內外各盡其分,事事循理,則一家治矣。一家既治,達之一國,以至天下,亦舉而措之耳。朕觀其要隻在誠實而有威嚴,誠則篤親愛之恩,嚴則無閨門之失。”善對曰:“誠如聖諭。”洪武十九年正月己巳,太祖與侍臣論治道。太祖曰:“治民猶治水,治水者順其性,治民者順其情。人情莫不好生惡死,當省刑罰、息幹戈以保之;莫不厭貧喜富,當重農時、薄賦斂以厚之;莫不好佚惡勞,當簡興作、節徭役以安之。若使之不以其時,用之不以其道,但抑之以威,迫之以力,強其所不欲,而求其服從,是猶激水過顙,非其性也。”
洪武二十二年三月壬辰,太祖禦謹身殿,觀《大學》之書,謂侍臣曰:“治道必先於教化,民俗之善惡,即教化之得失也。《大學》一書,其要在於修身。身者,教化之本也。人君身修,而人化之,好仁者恥於為不仁,好義者恥於為不義。如此,則風俗豈有不美?國家豈有不興?苟不明教化之本,致風陵俗替,民不知趨善,流而為惡,國家欲長治久安,不可得也。”
洪武二十五年七月庚辰朔,太祖禦右順門,與侍臣論治道,因及理亂。太祖曰:“為治之道有緩急。治亂民不可急,急之則益亂;撫治民不可擾,擾之則不治。故烹鮮之言雖小,可以喻大,治繩之說雖淺,可以喻深。”侍臣對曰:“誠如聖諭。”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辛酉,太祖退朝,顧謂翰林學士劉三吾曰:“朕曆年久而益懼者,恐為治之心有懈也。懈心一生,百事皆廢,生民休戚係焉。故日慎一日,惟恐弗及。如是而治效猶未臻。甚矣,為治之難也。自昔先王之治,必本於愛民。然愛民而無實心,則民必不蒙其澤。民不蒙其澤,則眾心離於下,積怨聚於上,國欲不危,難矣。朕每思此,為之惕然。”三月辛醜,太祖謂侍臣曰:“人主之聰明,不可使有壅蔽。一有壅蔽,則耳目聾瞽,天下之事,俱無所達矣。”翰林學士劉三否對曰:“人君惟博采眾論,任用賢能,則視聽廣而聰明無所蔽。若信任憸邪,隔絕賢路,則視聽偏而聰明為所蔽矣。”太祖曰:“人主以天下之耳目為視聽,則是非無所隱,而賢否自見。昔唐玄宗內惑於聲色,外蔽於權奸,以養成安史之亂。及京師失守,倉皇出幸,雖田夫野老皆能為言其必有今日者。玄宗雖恍然悔悟,亦已晚矣。夫以田夫野老皆知,而玄宗不知,其蔽於聰明甚矣。使其能廣視聽,任用賢能,不為邪佞所惑,則亂何從生矣。”
敬天
洪武元年正月甲戌,太祖將告祀南郊,戒飭百官執事曰:“人以一心對越上帝,毫發不誠,怠心必乘其機,瞬息不敬,私欲必投其隙。夫動天地,感鬼神,惟誠與敬耳。人莫不以天之高遠、鬼神幽隱而有忽心。然天雖高,所鑒甚邇;鬼神雖幽,所臨則顯。能知天人之理不二,則吾心之誠敬自不容於少忽矣。今當大祀,百官執事之人各宜慎之。”
洪武二年三月戊戌,翰林學士朱升等奉敕撰齋戒文,上曰:“凡祭祀必先齋戒,而後可以感動神明。戒者禁止其外,齋者整齊其內。沐浴更衣,出宿外舍,不飲酒,不茹葷,不問疾,不吊喪,不聽樂,不理刑名,此則戒也。專一其心,嚴畏敬慎,不思他事,苟有所思,即思所祭之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精白一誠,無須臾間,此則齋也。大祀齋戒七日,前四日為戒,後三日為齋。中祀齋戒五日,前三日為戒,後二日為齋。”既進覽,太祖曰:“凡祭祀天地、社稷、宗廟、山川等神,是為天下生靈祈福,宜下令百官一體齋戒。若自有所禱於天地百神,不關於民者,恐百官齋戒不致專精,則不下令。”又謂省部臣曰:“朕每祭享天地、百神,惟伸吾感戴之意,禱祈福祉,以佑生民,未嚐敢自徼惠也。且齋戒所以致誠,誠之至與不至,神之格與不格,皆係於此。故朕每致齋,不敢有一毫懈怠。今定齋戒之期,大祀以七日,中祀以五日,不無太久。大抵人心久則易怠,怠心一萌,反為不敬。可止於臨祭齋戒三日,務致精專,庶幾可以感格神明矣。”命太常著為令。
五月癸卯夏至,祀皇地祗於方丘。禮成,太祖禦便殿,謂侍臣曰:“上天之命,朕不敢知。古人有言,天命不易。又曰天命無常。難保無常之天命,付驕縱淫佚之庸主,豈有不敗?朕嚐披覽載籍,見前代帝王,當祭祀時,誠敬或有未至,必致非常妖孽,天命亦隨而改。每念至此,中心惕然。”
十一月己巳冬至,祀昊天上帝於圜丘,奉仁祖淳皇帝配位。禮成,太祖禦奉天殿,百官行慶成禮。既畢,出禦奉天門,謂群臣曰:“祭祖在乎誠敬,不在乎物之豐薄。物豐矣而誠有未至,神不享焉;物雖薄而誠至,神則享之。所謂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嚐聞以德受福,未聞以物徼福者也。昔陳友諒服袞冕,乘玉輅,豐牲帛,而行郊祀之禮。彼恣行不道,毒虐生靈,積惡於己,而欲徼福於天,可乎?朕凡致祭,其實為國為民,非有私求之福。苟誠意未至,徒尚禮文,而欲徼福於己,豈不獲罪於天耶?”
洪武四年十一月丙辰冬至,祀昊天上帝於圜丘。禮成,太祖謂群臣曰:“帝王奉天以君臨兆民,當盡事天之道。前代或三歲一祀,或曆年不舉。今朕歲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祀方丘,遵古典禮,將以報覆載之大德。惟夙夜寅威,冀精神昭格,庶陰陽和,風雨時,以福斯民。”群臣鹹頓首曰:“陛下敬天勤民,古未有也。”
洪武十年十月壬子,觀心亭成,太祖親幸焉。召致仕翰林學士承旨宋濂語之曰:“人心易放,操存為難。朕日酬庶務,罔敢自暇自逸,況有事於天地廟社,尤用祗惕。是以作為此亭,名曰觀心,致齋之日,端居其中。吾身在是,而吾心即在是,卻慮凝神,精一不二,庶幾無悔。卿為朕記之,傳示來裔。”
洪武二十年正月甲子,大祀天地於南郊。禮成,天氣清明,聖情悅豫。侍臣進曰:“此陛下敬天之誠所致。”太祖曰:“所謂敬天者,不獨嚴而有禮,當有其實。天以子民之任付於君,為君者欲求事天,先必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實也。即如國家命人任守令之事,若不能福民,則是棄君之命,不敬孰大焉。”又曰:“為人君者,父天母地子民,此職分之所當盡。祀天地,非祈福於己也,實為天下蒼生也。”
孝思
甲辰四月乙未,中書省臣進宗廟祭享及月朔薦新禮儀,太祖禦白虎殿,覽畢退,自殿西步自戟門東,忽悲愴流涕。謂宋濂、孔克仁曰:“吾昔遭世艱苦,饑饉相仍。當時二親俱在,吾欲養而力不給。今賴祖宗之佑,化家為國,而二親不及養,追思至此,痛何可言?”因命並錄皇考妣忌日,歲時享祀,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