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追憶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楊炳辰一禦木麻之介夏天5點起床,冬天7點起床。春秋天則取兩者之間。40出了頭,就開始感到身子有些發沉,大冷天6點起床也可以,隻是生怕吵了女兒彌生和睡隔壁屋裏的媳婦芳子,才控製著不早起。

禦木把每天的時間安排得規規矩矩。上午是為自己,下午是為別人,晚上則是休息和娛樂的時間。上午的工作和學習,有時會拖到晚上;而為別人的事,有時要照顧對方的情況,延長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沒有,但他盡可能空出晚上的時間。

睡眠的時間算誰的呢,不好說;多少有些模棱兩可,但失去與他人的聯係,該算為是禦木自己的時間吧。也許是為自己的最純粹而貴重的時間。睡覺的時間,吃的東西不進來。從外界進來的隻有呼吸到的空氣。

有時自己的意識也喪失了。有時禦木會覺得48歲的現在,也和孩子睡覺時長身體一樣,自己睡覺時也在長大。即使肉體沒有發育,可精神確實比昨天有所發展。

對於睡眠中的精神現象,在生理學、心理學上禦木都沒有什麼深刻的了解,他老想著什麼時候要多了解些這方麵學者的調查。

說起睡眠中的精神,夢可算是一個抓手,然而,夢又不是純粹睡眠的反映。

夢究竟是什麼呢?

你看,最近禦木做的一個夢:美國的艦載飛機上的機關槍,“啪——”掃射來一排子彈。啊!吃驚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鋪席上。“噗——噗——”鋪席上頓時出現一串槍眼。離禦木睡覺的地方還不到一尺,夢中他看到了恐懼,可一睜開眼,腦子裏並沒留下多少恐怖的記憶。而且,夢中的恐懼還有不可解釋的矛盾。

禦木家在東京的舊市區。幸好沒有被戰火燒毀。屋頂上的瓦片和屋頂的裏層,都比戰後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在夢中,禦木想著自家的屋頂,就是讓機關槍掃射,隻要鑽進被窩,就安全了,於是他躺在被窩裏沒事。可當他看到子彈打穿屋頂時,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腳了。後來,他自己找了些理由來解釋:也許,這隻是席子和被子的問題吧。席子被打穿,可被子裏是棉花,子彈穿不透吧。

夢裏可沒有這樣的解釋。隻是他自己覺得屋頂和被窩很安全罷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腦袋露在外麵也沒事又怎麼解釋呢?腦袋必須得鑽進被窩才會沒事的呀。自家的屋頂結實,也隻是把沒燒毀的屋子和戰後蓋的屋子作比較;戰爭中,禦木家的屋頂也不過就是普通的屋頂而已。遭機槍掃射時,他覺得屋頂很結實,是時間上出了錯吧。過去發生的事和現在的想法攪在一起了。

其實,既非過去發生的事,也非現在的想法。禦木家根本沒遭機關槍掃射過。戰後,禦木也從未想過要去加固自家的屋頂。

這兩件事都是在夢中初次體驗到的。

夢的前半和夢的後半也有矛盾,連接不上。記得較清楚的是夢的後半部分。機槍掃射從一開始一直貫穿到結束。席子被打穿,自己躺著沒事都是夢的後半部分。夢的前半好像是禦木和女兒彌生在機槍掃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裏,而像是在溝渠的岸邊跑上跑下,沒有一刻安寧。岸上站著一排柳葉稀疏的柳樹。

可不知什麼時候、怎麼回事,自己又是一個人躺在屋裏,前後簡直一點也連不上。

溝渠邊就隻有自己和女兒兩個人,沒見其他家庭的人。家裏,也隻有禦木一人睡著,沒見其他人的影子。在空襲的夢中,家裏人隻有彌生一人出現,這也許是戰爭時,彌生是女孩,又是那個年紀,禦木最擔心她的緣故吧。可彌生竟在這時,在空襲的夢中上場了。

這個夢令人不快。不知這回戰爭的古人,是不會夢見空襲的吧。能夠夢見自己遭到低空飛行的艦載飛機機槍掃射,“好歹也說明自己也是經曆過戰爭的人呀。”醒來以後,禦木想道。也許是不愉快的夢吧,夢裏禦木一句話也沒說。

與這個夢不同,昨晚夢見的夢裏,和陌生人說了話,連出洋相的事都有。

不知是什麼鎮、什麼村,反正是條鄉下的路。路的一側稀稀拉拉有幾家人家。房子和房子之間有樹。大概是各家院裏的樹,或是柿子樹什麼的吧。路的另一側是小山的山腳。山上樹的綠蔭像要遮蓋住路的那一頭。山腳下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那兒有一口老井。隻剩下形狀的屋頂,殘破不堪。兩根柱子上,垂著兩根棕櫚井繩。這是禦木從未見過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條鄉間小路上的。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田裏收工回來的人以外,隻有少數幾個旅行客模樣的人。他們的裝束雖不能追溯到頭紮發髻的時代,至少比現代的旅行裝束古老得多,不穿西裝,這些與田園風景十分相配的行人,大概是禦木在夢中挑選的吧。禦木自己穿著什麼,夢一開始自己就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禦木隻是個觀山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