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匹性情中的馬
一九五○年的五一節,正是農曆三月十五。五一節是洋節日,還沒有進入子午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在子午縣吃飯的公家人,差不多都是當地老百姓出身,也隻是例行公事,按照上麵的要求,該搞什麼活動,照葫蘆畫瓢把場麵應付過去罷了。他們關心的隻是,穀雨都好幾天了,快要立夏了,夏田的冬小麥返青沒有,返青率有多少,拔節了沒有,拔節一拃高,還是兩拃高,這都是大問題,關乎民生的沒有小問題,話說,倉裏有糧,心中不慌,國庫裏有糧,國家做事硬氣,老百姓囤裏有糧,民心安定。
縣長馬趕山頭天晚上睡覺前,就安頓警衛員小錘子給馬加了精料,睡到半夜,心裏不踏實,又去後院馬棚查看了一回,看見他的那匹小光棍沒有吃草料,慵懶地站在那裏,表情木然,好像有什麼心事,而小錘子那匹燒撂子卻在津津有味嚼炒熟的黑豆,嘎嘣,嘎嘣,一嘴嚼出一片讓人不打噴嚏不由人的豆腥味兒。馬趕山真的打了一個噴嚏,他往前趕一步,在燒撂子臉上輕輕扇了一耳光,嗔道:真是個燒撂子,吃草料都是這麼不穩重。燒撂子是愛顯擺,愛吹牛,說話做事風風火火,一燒一撂的意思。小錘子的這匹馬就這毛病,他是縣長的貼身警衛員,本來不離縣長左右才合適,可因為燒撂子的緣故,一不留神,就把縣長拉下一大截。他想換一匹馬,又舍不得燒撂子,有一次,把縣長拉下半裏遠,他終於憤怒了,他打馬返回,當著縣長的麵,狠狠地抽了燒撂子兩馬鞭,抽時,他覺得他的手在抖,縣長也看出來他的手在抖。縣長說,小錘子,你打馬幹什麼?小錘子嘟著嘴說,這馬純粹是個燒撂子嘛,人是警衛員,馬也應該知道是警衛員,你看看它,光知道自己往前跑。馬趕山故意說,就是的,不合格的馬,害得人也不大合格了,要不,給你換一匹適合警衛員騎的馬?小錘子低了頭,一手揉燒撂子的耳朵,意意思思地不說話。馬趕山知道他舍不得,便笑說:燒撂子有燒撂子的優點,總比死蔓子倭瓜好得多。
燒撂子就這樣叫出去了。
小錘子心中不平衡,想到縣長的馬是兒馬,牙口又小,便借機叫它小光棍,叫著叫著,連縣長都順口這樣叫了。小錘子很得意。馬趕山摸摸小光棍的頭,輕聲問:你心裏不受活嗎,想媳婦了嗎,改天有空了,我一定給你搞一個攢勁媳婦來。好像說到了小光棍的心裏,它仰頭打幾個響鼻,低頭吃上了。馬趕山瞥見燒撂子麵前還有一堆黑豆,燒撂子正咀嚼得酣暢,便又輕輕扇它一個耳光,說:跟小錘子一個德行!他伸出大手,把燒撂子麵前的黑豆抓起一把,勻給小光棍,看看還多,再抓一把勻過來,又抓了一把,在手裏篩了篩,卻把手掌攤開,讓燒撂子在它的手掌裏吃,燒撂子一點都不客氣,兩片厚嘴唇把他的手心磨蹭得很癢,他撂下黑豆,伸出食指戳一戳燒撂子的額頭,說:什麼人騎什麼馬,跟小錘子一個種係!然後,心滿意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