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 / 3)

——序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裏的。

事實上,如果不是手腕上的紀錄帶,我可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葉楓,男,21歲,AB型血,病號3329。

這是我對我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一切。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告訴我我得了絕症,在這裏接受治療。

然後,一個護士模樣的人每天都給我量血壓,測心跳,並且給我各種各樣的藥吃。

我不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當然,後來我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沒用,因為我隔壁病房的一個病友——那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不是醫生或者護士的人——在通過千方百計得知自己是什麼病後,跳樓自殺了——從那以後我們每個人的窗子連原本的一分米寬度都拉不開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因為我從來都沒感覺到自己哪裏不舒服,除了完全無法回憶起過去的事以外。

我每天都去活動室鍛煉身體,每天都去交誼廳看電視,有的時候也和護士小姐們一起打牌,而且每天都去洗澡——在這裏能每天洗澡不是任何人都能享有的,因為很多人據說都被醫生明令禁止洗澡,比如那些腸胃插導管的,或者每天都需要洗腎的。這讓我有一種我和這裏的人格格不入的感覺。

這裏有些病人每天晚上都會發出哀號,有些則一看就覺得是沒有明天的人,還有一些能在和你聊天的時候突然就再也不說話了。

但是,我從來不這樣。

總之,我並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病,雖然醫生對此顯然不這麼認為。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所醫院了為止。

——錄音機與慣例

今天是我有記憶以來的第七天。

過去的一個星期讓我逐漸習慣了這裏。我習慣了這裏的所有周期,並且也開始習慣那讓人想吐的藥。

今天一大早,我就來到了交誼廳。坐在靠窗的一張躺椅上看著無聊的電視。

最近幾天的生活讓我體會到了醫院八樓的單調。唯一算得上是變化的,就是今天我這麼早起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護士長正帶領著一群人追殺一個後來我得知叫做“蟑螂”的東西。

外麵的世界似乎也是一成不變的。昨天看到一群大雁在天上飛過,算得上是這一個禮拜窗外景色的唯一不同了。

這裏周圍似乎是一個居住區,但很奇怪地從來沒看到有什麼公交車在街道上來往——我之所以知道“公交車”這麼一個東西,主要是因為一次在看電視的時候看到了,然後從護士小姐那了解到了到底什麼是“公交車”。我一直認為公交車可能並不屬於這裏,或者說公交車僅是電視和那些所謂的“鬧市”中的產物。但是今天前麵看電視的時候發覺新聞裏說一輛公交車在郊外撞死了人。這讓我很不解:連郊外都有公交車撞死人,為什麼我們這裏我所放眼能望到的區域中連一輛公交車都沒有?

我獨自盯著遠方的太陽想著這個問題,沒發覺一名女子已經站在了我的旁邊。

“這是我的位子。”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拉回了自己的思緒,轉頭看著這名女子。

“這是我的位子。”聲調、語氣都和剛才一樣,讓我腦海中突然想起了一個單詞:“錄音機”。我不知道“錄音機”是什麼東西,但似乎和這女子說話的方式有些相似的地方。

我邊思考著“錄音機”是什麼,便站了起來,把位子讓給了她。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讓,因為似乎是我先來的,那麼按理說這位子也是我的,雖然我不知道按的是什麼理。

女子慢慢地坐了下來,開始看那無聊的電視。而我則坐在了她的旁邊,繼續思考什麼是錄音機。

“錄音機是人類發明來記錄聲音的一種早期工具。”女子依然看著電視,說了一句和正在播送的新聞完全無關的話。

“哎?”

“錄音機是人類發明來記錄聲音的一種早期工具。”完全一樣的聲調和語氣,女子把話重複了邊。

“哦,謝謝。”我很莫名地道了謝,雖然腦子還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我為什麼要謝她。

一分鍾後,我突然很吃驚地看著那名女子:“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的?”因為我突然想到了,我根本沒問過這女子什麼是錄音機。我隻是在很用力地自己想著這問題而已。

“你是剛來的吧。”女子還是看著電視,語氣和聲調一點變化都沒有。

“哎?”我又重複了次這個象聲詞。

“你是剛來的吧。”她也重複了次。

我突然感覺如果我再“哎”一下的話,我們倆人會一直反複“哎”和“你是剛來的吧”這個過程。

我突然想笑。

“沒什麼好笑的。你是剛來的。”女子似乎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我又“哎”了次,這次疑問的語氣更重了。

“既然你是剛來的,那我有義務告訴你一些事。”女子還是看著電視,還是那語氣和音調,仿佛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像這樣地說話一般。“你可以稱這些是慣例,這是你的個人喜好。”她繼續說道,完全沒考慮我是不是想聽,“這裏是重症病患者隔離區,我們不能從這層樓離開,包括到上麵去。我們會在這裏度過我們餘下的生活和生命,途中可能會由於病情好轉而離開這裏回家,但這樣的次數不可能超過4次。也就是說,當你第五次回到這裏的時候,就是你能永遠離開這裏的時候。”

“為什麼告訴我這個?”我很好奇。她說我中途能回家4次,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家在哪裏。而且,這叫什麼慣例呢?告訴我我可以從現在開始為自己的死亡倒計時?這倒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慣例。不知道住我隔壁的那位兄弟是第幾次回來。

“因為這是慣例。”女子如是回答。

哦,原來所謂的慣例不是很慣例地讓你知道,是他們很慣例地逼迫你知道。我釋然。

然後,我和她開始看電視,不再說過一句話——雖然我一開始很想問她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的,但是後來當我在一旁的躺椅上睡著的時候,就把什麼都忘了。

——蟑螂與老太

我對醫院八樓的格局一直很好奇。

雖然我一直能很自由地在八樓亂逛,但是我始終發現有很多病人他們的病房我一直找不到。

我曾經懷疑是不是七樓或者九樓的病人到我們八樓來串門的,但是自從那天那神秘的女人告訴我八樓是隔離區以後,我就放棄了這種念頭——畢竟什麼是“隔離”我還是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有辦法知道的——俗話說得好,“沒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就去多看電視。”當然,我也不知道這句俗話是怎麼出現在我腦海中的。

我經常能在交誼廳和活動室看到許多麵容枯槁的老頭老太在聊天,或者在打乒乓——關於這點我一直很好奇,因為那些老頭老太的動作竟然很明顯地比我要迅速。但是,他們雖然經常和我聊天,但是卻從來不肯跟我打乒乓。

這天,我在交誼廳裏坐在屬於我自己的位子上思考一個突然闖進我大腦的詞:“蟑螂”。

這裏要說一下,那就是關於我的位子。自從那天那神秘女人的事情後,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原來這裏每個人都有他們各自特屬的位子。這個位子一經坐定,就屬於他或她了。這也是這裏的一個慣例,當然,是另一個鄰居告訴我的。

我一邊思考著什麼是“蟑螂”,一邊為我昨天想明白什麼是“耗子”感到自豪。

當時我在走廊裏散步,突然一群醫生拖著一個狂笑的人從九樓的樓梯下來,把他送進了一間空病房。當時那人指著他正要被塞進去的房間的門大聲叫道:“耗子,耗子,愛泥得阿牛耗子!(House, house, I need a new house!)”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喊了些什麼,但是他指著門大聲喊“耗子”的意思還是很明顯的:原來門就是“耗子”。

回憶到這裏,我突然感慨我自己果然是一名智者啊。

電視裏一天不停地放著的都是新聞。我不知道哪有那麼多新聞能播。但是我更好奇的事,我周圍什麼時候坐滿了老頭老太們。

看來他們是在我專心感慨自己是一名智者的時候進來的。

一位老太太和和藹地和我打了個招呼。

我曾和她下過整整一天的國際象棋——如果我沒記錯這個名字的話。

當時我就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在這一天中有護士給我送飯過來,而她則幾乎一天什麼都沒吃。但是醫院八樓神奇的事很多,相比之下這也就沒什麼神奇的了。比如一次我看到一位老伯在半空中飛,而周圍的人則好像都習以為常的一樣忙著各自的事;還有一次我在和一位老伯下圍棋的時候,他憑空變出隻烤鴨給我。畢竟我隻在這裏呆了一個星期多一點,而且關於那些有關這個世界的知識我現在幾乎都不知道,所以還是放聰明點別像個傻冒一樣到處亂問比較好。畢竟,我們都是紳士嘛,雖然都是生病的紳士。

那位老太太看我一臉嚴肅的表情,便很溫和地問道:“又在想什麼問題哪?”

“我在想,什麼是‘蟑螂’。”我把我的疑問告訴了這個我在醫院八樓認識的第八個人。

“哦,蟑螂啊。”說著,老太太從身後拿出一隻長了六條細細枝條和兩根更細長條的扁平的會動的東西出來,放在了我的大腿上。

那個小家夥瞬間就在我的腿上亂竄,還跑到了我身上。

我感到很癢。這是我在這裏第一次感覺到除冷、熱、痛以外的肢體感覺信息。

小家夥跑啊跑地,就跑到了我的臉上。

一瞬間,我感覺我應該尖叫的。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尖叫。不過,為了尊重我的感覺,我還是叫了一聲。

這一聲似乎嚇到那個小家夥了,它突然長出了兩張薄片從我的身上離開,像上次那位老頭一樣飛了起來。

它飛得很快,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老頭老太中。

老太太哈哈地笑了。

我也嗬嗬地笑了。

周圍的老頭老太轉頭過來看著我們,和那隻應該已經徹底消失了的小東西,哈哈地笑了。

突然,心中又沒來由地緊了一下。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心中有一個感覺讓我趕快離開。

這是自從那應該就是“蟑螂”的東西爬上我的臉後第二次有這樣強烈的感覺。我開始討厭這種感覺了。但我還是尊重我的感覺,向那位老太太道了聲謝和別,離開了。

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我突然感到很冷。

我一直在思考我什麼會突然感到要離開。

我路過了我每天晚上都來泡咖啡的熱水機——哦,關於我泡咖啡這點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哦,因為醫生禁止我喝咖啡的。但我還是從我的一個鄰居那拿了不少咖啡過來。不知道為什麼,你總是能從他那裏拿到很多醫院裏沒有的東西。我一直懷疑他是不是經常沒事就偷跑出去買東西了。

我每天晚上十二點的時候就出來泡咖啡。因為這個時候一般八樓隻有兩名護士,其中一名正在準備換班,而另一個一般出去查房了。我很驚訝我會想到鑽那些可愛大姐姐的這個空子去做一件有違醫生囑咐的事。

我一般都是在杯子裏倒好咖啡的粉末,然後一路小跑來到熱水機這,倒好熱水衝泡好咖啡,再慢慢地愜意地走回去。我鄰居一直對我說為什麼不早點時候用熱水瓶來裝熱水,這樣就不用冒險了。我則告訴他這才叫刺激,雖然我對刺激的含義還比較模糊。

我走向熱水機,看著它笑了。

最近天氣轉冷,而且一轉就很冷。這點新聞裏也說了。昨天我出來泡咖啡的時候熱水機正好熱水用完了,在燒。我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衣服穿得很少,又不高興就這麼回去,就在這裏一邊等燒水一邊跳一邊對手哈氣來暖和暖和我的手——厄,等等,我想到了什麼。

啊,對了,是熱氣。

最近天氣很冷,所以昨天我哈氣的時候看到嘴巴裏冒出了很多白色的霧氣。當時我還感到很神奇,還一個勁地哈氣出來,直到我上氣不接下氣為止。

前麵我笑的時候,嘴巴裏也冒出了氣。

但那些老頭老太沒有。

一個都沒有。

我的背突然又冷了一下。

一個字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鬼”。

對這個字我還沒什麼特殊的概念,但就在它出現的瞬間,一種後來得知叫做“恐懼”的感覺侵襲了我的全身。

我立刻跑回了我的房間,把門緊鎖了起來。

——靜裏鏡外

我一直呆在我的房間裏沒出來。

我很好奇我為什麼要怕那些叫做“鬼”的東西。

我沒理由怕那些哈氣不會起白色霧氣的東西的。

但是,來自已經被我遺忘了的記憶的一個聲音則告訴我:我應該怕鬼。

於是,我開始懷疑過去的我是不是一個膽小鬼。

甚至我在想,是不是就是由於太過膽小了,所以得了個什麼膽小綜合症或者之類的東西,結果得著得著就成了重病患者,被送到這裏來了。

這不是沒可能的,因為一次我路過一個遙遠的鄰居的病房的時候,正好他的醫生和幾名看上去像醫生但明顯感覺不是醫生的人出來,並在討論什麼東西。其間我就隱約聽到醫生說道:“……幽閉恐懼症很嚴重……可能有生命危險……”既然幽閉都能有恐懼症,那為什麼膽小就不能有綜合症呢?

第二天,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地出現在了交誼廳和活動室,依然和那些老頭老太聊天和下棋。

不過這次我多了個心眼。

我在注意這些所謂的可能是“鬼”的東西,除了哈氣沒白霧以外,和我還有什麼不同。

到了下午的時候,我欣喜地發現,原來那些“鬼”在鏡子裏是沒像的。這成了我以後特愛找鏡子的原因,因為這樣就不用等人在大冷天說話來判斷他是不是鬼人了。

第三天早上,我很神奇地又碰到了那神秘女人。

細想起來,自從上次見到她到現在,似乎中間一直沒看到過她。她是不是回家過一次了?

“沒有。”還是上次的語氣和聲調,依然在我開口以前就回答了我的問題。隻是,這次她的聲音比上次更輕了。

從上次到現在,我已經對許多事情見怪不怪了,所以對她的這項對我而言很神奇的技能我也就不再感到大驚小怪了。不能老是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一樣的呀——這句話是我上一任鄰居說的,他已經是第五次從醫院八樓離開了,按照慣例是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那你去哪裏了?”為了在和她聊天時能有“聊”的感覺,最近我一直在訓練自己說話和思考同步——雖然訓練的時候我從沒想到過我還能見到她,更沒想到是今天。

“九樓。”女子還是看著那24小時不間斷的新聞。

“不是說我們在隔離區,不能去九樓的嗎?”我很好奇。

“對。除非是醫生要你去。”

“九樓好玩嗎?”我很興奮。

女子第一次轉頭過來看我。

她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情緒,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看著她的眼睛仿佛在看兩個黑洞——又是一個新詞眼——但是我還是看得臉紅了。

我可以用我的病號手環打賭以前的我一定是膽小鬼,因為我之所以臉紅我可以很肯定是來自過去的記憶在作祟。

“黑洞是宇宙中最致密的星體,能吸收任何物質,包括光。它是時空奇異性的宏觀體現。”女子還是老樣子地回答著我腦海中的問題。

“哦,謝謝。”我也一樣很機械地道謝。

“你會去九樓的,因為你能看到鏡子裏不存在的東西。到時候你就知道是不是好玩了,如果你還記得的話。”說完,她回頭過去繼續看新聞。

“那,你不能看到那些東西嗎?”我突然對九樓好不好玩不感興趣了,因為她提到了那些“鏡子裏不存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