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輿望著鍛造台上的黝黑鐵礦石,沉默不語。
已經兩個時辰了,陸輿手中的工具卻遲遲沒有落下,而他的腳邊,則淩亂地堆砌著被簡單加工過的鐵礦石的毛坯,那些毛坯全都被鍛打得不成形狀,都是鍛打失敗被棄置的。
“小陸……”一個女子關切的聲音響了起來,陸輿聽到這個聲音,緊皺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不少,他一轉身,就看到歐雪提著一壺涼茶,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
“小雪!你還沒睡啊?”陸輿接過歐雪手中的青銅罐子,倒在青銅碗裏,貪婪地將一大碗涼茶灌進肚子裏。似乎焦渴已久。
歐雪點點頭:“爹爹病了,你又這麼沒日沒夜地待在鑄劍房裏,我實在放心不下,爹還沒有醒,所以我就來看看你!”
陸輿忙問:“師父現在怎麼樣了?”
歐雪垂下頭:“前日大夫來看過了,說是急怒攻心,肝火過旺,以至於氣血虎衝,吐血不止,所以以後不能動怒,短時間也無法下床了!”
陸輿將碗重重一擱,恨聲說:“師父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前段時間去論劍大會給氣的!”
歐雪不由好奇地問道:“什麼叫論劍大會?”
陸輿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回憶著說道:“想必師父也不會在你麵前提起吧?每年的年末,七國的鑄劍師都會聚集到一個地方,一般這個地方會每年在七國之間輪換,今年輪到了我們魏國。在今年這次論劍大會上,秦、趙還有楚國的鑄劍師都帶來了用鐵礦石鑄造的鐵劍,鋒利無比,殺傷力比青銅劍高了不少,師父和燕、韓、齊的鑄劍師要求秦、趙、楚的鑄劍師,將鐵礦石鑄劍的技術公開共享,然而這三國卻宣稱鐵劍的鑄造技術是國家機密,不可外泄,而且這也是本國天子的意思,師父與他們爭執不休,卻占不到絲毫便宜。畢竟這三國擁有了鐵劍兵器,實力大大增強,有恃無恐,早已不將我們這些國家放在眼裏!”
歐雪默默聽著,看著鍛造台下麵的那一堆廢料說道:“這些便是鑄造鐵劍用的鐵礦石吧?”
陸輿歎口氣:“是啊!魏國沒有鐵礦,隻好花高價從他國買,師父是魏國最有名望的鑄劍師,所以上書給當今天子,申請到了一批鐵礦石,來做實驗!但是……”
歐雪溫顏一笑:“小陸這麼厲害,而且也得到了爹爹的真傳,我想這一定也難不倒你!”
陸輿隻有苦笑:“試驗了這麼久,可還是毫無進展,要是師父在,一定會有辦法吧?”
歐雪走近陸輿,眼光之中滿含勸慰:“小陸!你不要著急!其實我想,青銅劍能造好,鐵劍一定也能這樣造出來吧?”
陸輿從椅子上起身,俯身撿了一些毛坯廢料:“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而我也不用浪費這麼多昂貴的鐵礦石。鐵礦和銅礦的質地相差甚遠,我開始也想用鍛造銅礦的手法來鍛造鐵礦,可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也許鑄造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是火候、時間以及次數我都無法掌控,再這樣下去,恐怕這些材料都用完了,都無法鑄出一柄劍來!”
歐雪垂下頭,撥弄著自己的裙擺:“果然是不行嗎?看著你……,還有爹都為這件事勞心費力,而我卻幫不上什麼忙……”
陸輿聞言起身,拍了拍歐雪瘦弱的肩膀:“小雪!其實你真的不用做什麼,你隻要開開心心地守在大家的身邊,我們大家都會跟著你開心!萬事有我們,你早些休息去吧!”
歐雪擦了擦眼中的淚水,破涕為笑:“真的嗎?小陸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那我去睡啦!明早還要早起給你們準備早飯!”
陸輿展顏一笑:“快去吧!”
陸輿看著歐雪匆匆離去,走到窗戶邊上,看著悠遠的星空,隻覺得自己的未來,如同星空一般,看不到盡頭。
(二)
陸輿扛著一把青銅打造的鋤頭,往隔壁老牛頭家走去。
鑄劍廠不僅僅會打造兵器盔甲,也會打造農具。
陸輿這一路走著,發現鎮上除了鑄劍廠還在有條不紊地運作以外,其他的諸如客棧、酒肆、米行以及布莊等等之類的商鋪,都相繼歇了業。
自從秦魏開戰以來,魏國天子便下令削減戰時無必要的各類商鋪,轉而將精力投入鑄造兵器,以投入軍隊使用,征戰殺伐,防守邊疆,同時免費發放各類農具,鼓勵開墾荒田,種糧種菜。又建造了多處米倉,收繳全國土地上麵收獲的餘糧,囤積起來,以備不時之需。除此之外,魏國還頒布了鼓勵生育的詔書,同時各處征兵,充實邊防軍隊規模,賦稅也比和平時期要重數倍。
陸輿將農具送去的時候,老牛頭千恩萬謝,堅持要讓陸輿留下來吃點東西再走,陸輿婉拒了,因為他知道,老牛頭自己尚且吃不飽,更不要說給客人吃了。自己之所以沒有忍饑挨餓,全靠詔令扶持鑄劍行業。
他從老牛頭家中出來之後,並不急著回去,他還要去一趟鎮上的驛館,打聽一些消息。
他有個哥哥從了軍,入了伍,從前幾次得到的消息是,他哥哥在秦楚交戰最激烈的陷馬關。而從上次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卻音訊全無。陸輿心中擔憂,每天都會來驛館打聽消息。
驛館的驛丞李富看到陸輿又來了,臉上的表情像是遇見了討債的債主一樣:“果然又是你,如果你今天沒來,我倒反而覺得不習慣。”
陸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可有邊防的消息?”
李富雙手一攤:“邊防吃緊,傳信的夥計已經很多天沒有回來,恐怕被拉去做壯丁了吧!”
陸輿歎口氣:“是嗎?聽說秦魏邊境那裏局勢很是緊張?”
李富給陸輿倒了一杯茶,壓低聲音說道:“可不是嗎?聽說秦國派出了大將韓勇,韓勇此人雖然用兵一般,但是秦軍都裝配了精鐵打造的刀槍劍戟,我們這邊雖有猛將何衝壓陣,但也抵擋不住秦軍勢如潮水的攻勢,何將軍隻好避而不戰,要等秦軍士氣低迷下去,再圖打算!”
陸輿不禁對這位李富刮目相看:“想不到李大哥有這般見識!希望我大哥能夠避過劫難,早日凱旋!”
李富得意地說道:“我隻是對國家大事略有關心罷了!不像你們兩耳不聞窗外事,放心!如果你大哥出了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陸輿感覺很高興:“謝謝李大哥!那我明日再來造訪!”
陸輿正要起身離開,李富卻叫住了他,示意他往門那邊看。陸輿隻見進來了一個勁裝打扮的年輕人,手持一個青銅圓筒,一臉風塵,急匆匆就往裏麵走。陸輿知道是打探消息的驛手回來了,心中急切,卻隻得讓開一條路,讓驛手回報李富。
李富接過圓筒,讓這位驛手下去休息,自己將密封傳信筒的火漆刮掉,打開傳信筒,取出裏麵封存好的公文消息。李富粗略看了一下,,對陸輿說道:“邊境那邊又起了戰事,何將軍韜略卓絕,打了秦軍一個措手不及,繳獲了一批精鐵武器,我軍士氣大振!”
陸輿也興奮起來:“太好了!”
李富又看了看公文,眉頭卻皺了起來:“雖然是打了勝仗,不過難免有傷亡,天子決定犒賞三軍,同時對死傷的家屬從優撫恤,這裏有名單……”
陸輿不等李富說完,一把將公文搶過,往下看時,努力尋找著自己的哥哥的名字,心裏卻默默祈禱著自己的哥哥的名字千萬不要出現在上麵。他仔細地閱讀著每一個名單,手將公文戳破了都沒有發覺。
然而不幸的是,在最後一行那裏,陸輿還是看到了那個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名字,他哥哥的名字:陸奇。
陸輿頓時覺得大腦一片空白,雙膝跪倒,就癱軟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
(三)
歐雪看著渾渾噩噩,一動不動的陸輿,眼淚禁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覺得心口就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壓得她氣都喘不順。爹昏迷未醒,陸輿又遭受打擊,傷心欲絕,鑄劍廠的運作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重擔如今也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歐雪記得以前的時候,爹爹總是會到四處轉轉,親自指導夥計們工作,累了便去藏劍閣擦拭祖先鑄造的青銅古劍。而陸輿則跟夥計們有說有笑,有困難的地方便幫一把,沒事的時候便去鑄劍房,鑽研鑄劍。而自己則操持著飯菜,打掃著庭院,偶爾去外麵散散步,和鄰裏街坊串串門之類的。生活雖然平淡,卻滿足。
而今國難來襲,何以家為?歐雪看著這一個爛攤子,心裏焦急苦楚,腿卻一刻也不能閑下來。
歐雪請了大夫給陸輿看病,大夫說是急火攻心,風亂神迷所致,不過幸好是年輕人,影響不大。不過要恢複得靠他自己的心誌,否則誰也幫不了他。
歐雪聽了大夫的描述,心中更是難過。
她每日服侍完爹爹,便來陸輿的床前照看,可是陸輿你讓他躺下他便躺下,讓他吃飯他便吃飯,讓他方便他便方便。歐雪跟陸輿說話,想讓他極其以前高興的事情,陸輿也隻是呆呆地看著前方,眼神迷離。
不過讓歐雪高興的是,爹爹終於醒了。原本歐雪是想立刻告訴爹爹陸輿的事情,不過看到爹爹蒼老的麵龐,就將話咽回了肚子裏,想等爹爹好一些再告訴他。
這一天歐雪正在熬藥,就聽外麵有人高聲嚷道:“這家的主人在嗎?”
歐雪心中奇怪,隻得暫時將炭爐的火滅掉,急匆匆趕出去,就看到兩個官差模樣的人站在門前,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袱。
其中一個官差見到歐雪出來,恭敬地作揖道:“這位想必是歐老爺子的千金吧?聽說陸奇的弟弟陸輿住在這裏。”
歐雪忙衽褳還禮:“陸大哥是住在這裏,二位官爺有什麼事嗎?”
官差拍了拍那個包袱說道:“陸奇戰死邊關,我等奉命而來,發放撫恤金,這裏是一萬刀幣,請收下!”
歐雪忙接過那個包袱,提著有些沉重,她謝過兩位官差,招呼他們喝了茶,就將那一萬刀幣收起來,就坐在藥罐麵前發呆。
歐雪正發呆,就聽歐老爺子咳嗽著說道:“丫頭!剛才進來的是什麼人?”
歐雪隻得回道:“是官差來送撫恤金!”
歐老爺子咳嗽地更加嚴重:“是……誰死了……”
歐雪遲疑著答道:“是小陸的哥哥……”
歐老爺子沉默了一會兒:“小陸知道這件事嗎?”
歐雪哽咽著說道:“……知道!小陸現在很不好……”
歐老爺子長長地歎口氣:“命運多舛!來!扶我看看小陸!”
歐雪小心地扶起歐老爺子,用一根拐杖讓歐老爺子拄著,來到了陸輿的房間裏,陸輿依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歐老爺子走近看了看陸輿,歎口氣:“小陸啊!你就準備繼續這個樣子下去?”
陸輿還是沒有回答,歐老爺子就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心裏苦!為師心裏也苦,我們鑄造兵器,苦研技術,不就為了守護我大魏嗎?你哥哥駐守邊疆,抵禦外敵,不也是為了守護我大魏嗎?你大哥死得其所,你該為他高興才是,而且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上的責任!”
歐雪也說:“小陸!爹說得對!你振作振作啊!”
陸輿還是沒有反應,歐老爺子忽然對歐雪說:“把他給我扶起來!”
歐雪小心地將陸輿扶下床,走到爹爹麵前。歐老爺子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右手一抬,使勁地朝陸輿的臉上扇了過去。這一扇力道奇大,歐雪隻覺陸輿像一攤棉花一樣,被陡然吹走了好幾尺。
歐雪忙將歐老爺子攔住,哭泣道:“爹!您為什麼要打他?”
歐老爺子氣道:“像他這種廢人!我還恨打得不夠狠!”
歐雪急忙跑到陸輿那裏,將陸輿扶起來,扭頭一看,陸輿的嘴中滲出了鮮血,眼中卻恢複了往日的清明,不禁流淚道:“小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