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書
事簡責輕，最容易消磨人的誌氣，須時時將此心提醒激發，無事尋出有事，有事終歸無事自己節省，正是希望為民間興事，並不是替自家謀劃。同是節省，其中大有義利的區分誠能感人，謙則受益爾在京，不宜數問家事，道遠鴻稀，徒亂人意，正以無家信為平安耳。爾向家居本少，二老習為固然，歲時伏臘，不甚思念。今遣爾妻子赴任，未免增一番悵戀，想亦不過一時情緒，久後漸就平坦，無為過慮。
山僻知縣，事簡責輕最足鈍人誌氣，須時時將此心提醒激發，無事尋出有事，有事終歸無事。今服官年餘，民情熟悉，正好興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寬恕，偷安藏拙，日成瘺庳，是為世界木偶人，無論將來不克大有所為，即何以對此山穀愚民？且何以無負師門指授？此乃爾下半生事，與父母毫無幹涉，兒孫更勿論也。
見答黃孝廉劄，有“為報先生春睡熟，道人輕撞五更鍾”句，此大不可。詩曰：“夙與夜寐，無忝爾所生。”居官者宜晚眠早起，頭梆麵漱，二梆視事，雖無事亦然。庶幾習慣成性，後來猝任繁劇，不覺其勞，翻為受用。長公負文章，遭時不偶，憤激而談，何必拾其唾餘耶？
山路崎嶇，曆多虎患，涉水尤險。因公出門，須多帶壯役，持鳥槍夾護，不可省錢減從，自輕民社之身。又不可於途中旅次過行瑣責。此輩跟隨，亦有可憫，禦之以禮，撫之以恩，二者相需，偏倚則害。流民在衙供役者，亦然。楊五毆死四十七待決，周三謀殺王三兒增福立斬，合計除去五患，人鹹為爾憂，我每思及，翻覺蹙然。李忠定公譬此輩，猶痰乘虛火而生，火降水升，仍化為精。痰與精豈二物？而頃刻變化如此。天下無德精而誰痰者，皆自吾身生，在反身而憶。此須設法處置，無使數千裏外，老人魂夢作惡也。
爾家書言辦過軍需，並未賠墊，此殊可疑。湖南州縣無不賠塾者，況爾初任，幾戶窮民，額糧不滿二萬，又適逢荒歉之歲？肯於此時加一分恩，全活實多，兼可不誤大件，人笑爾迂，我心彌喜。若雲全不賠墊，則將取之誰耶？爾本曲為此言，冀寬我心，猶為有說。後聞寄爾母舅書內，言賠墊多端，恐貽父母憂，囑其婉為開勸。爾視我為何如人！好消息，惡消息，以善養不以祿養，彼閨閣中人，能分晰言之，況年躋八旬須眉老翁哉！
此後凡遇上司公文，關係地方興除，須設法行之，至萬不能為而後已。大抵自己節省，正圖為民間興事，非以節省為身家計。同一節省，其中殊有義利之分如此。俸薪須寄回，為歲時祭祖用；倘有參罰，即不必如數計，毋致上欺祖宗，且可為辦事疏忍戒。養廉銀兩，聽爾為地方使用，通邑僅得二社，目前即須謀增建。窮戚友亦不宜恝然，江西祠堂，族譜告成，應幫助梓費。族老向受陳大中丞厚恩，求得數言弁簡，我知萬不能致，已將戊辰年批爾稟語，裝錄付去，欲其刻人編端，爾其念哉！若將來有負期望，無麵目人祠堂矣。京師鄉老，重修會館，此是義舉，既有劄通知，須量力應答。年誼中曾有以詩句送贈者，須有以報之；如一時不能，不妨遲致，切不可以空劄告窮苦。此最是習氣，惹人厭罵，且非誠心待人之道。
往省見上司，有必需衣服，須如式製就，矯清示儉，實非中道。知州去知府尚遠，然既屬直隸州，即當以知府相待，須小心敬奉；又不可違道幹求，盡所當為而已。凡人見得“盡所當為”四字，則無處不可行。官廳聚會，更屬是非之場，大縣遇小縣，未免驕氣；彼自器小，與我何預？然切不可以小縣傲之，又不可存鄙薄心，須如弟之待兄，如庶子之待嫡子，如鄉裏人上街，事事請教街上人，可否在我勘酌。“誠能感人，謙則受益”，古今不易之理也。官廳子內，不可自立崖岸，與人不和。又不可隨人嬉笑，須澄心靜坐，思著地方事務。若有要件，更須記清原委，以便傳呼對答。
山城不得良幕，自辦未為不可；但須事事留心，功過有所考驗。更須就做錯處，觸類旁通，漸覺過少，乃有進步。偶有微功，益須加勉，不可懷歡喜心。阻人誌氣。“瓦雀雖小，肝膽周全。”此雖俗語，殊為親切。
鎮安向來圇圄空虛，爾到任後，頗多禁犯；但須如法處治，不可懷怒恨心。寒暑病痛，亦宜加恤。我雖非官醫，每入禁視囚病痛，給以藥物，十餘年來，父母官因爾通籍不便延我人禁觀病，然我自樂為之。爾母亦親手作丸藥，近來益以此為事。爾體此意，自宜於牢獄盡心。
山中地廣人稀，責令墾荒原屬要著；但須不時獎勵，切不可差役巡查。如屬已業，不可強喚，遽行報官。有願領執照者，即時給付，不可使書吏措索銀錢，日積月累，以圖功效。秀才文理晦塞，耐煩開導，略可取即加獎勵；又當出以誠心莊語，不可雜一毫戲漫。此二事，皆難一時見功，須從容為之，不可始勤終倦。我最愛雷先生與爾書雲：“種子播地，自有發生。”爾在鎮安正播種子時；但須播以嘉種，俟將來發生耳。知縣是親民官，小邑知縣更好親民，做得一事，民間就沾一事之惠，尤易感恩。古有小邑知縣，實心為民，造福一兩件事，竟血食千百年，土人或呼為某郎、某官人、某相公，視彼高位顯秩，去來若途人者何如哉？
蒲地羅明府名文思者，查鄉查年譜都無其人，在省契合，且多勸勉，此最難得，宜相處在師友間，然不可以此望之人人。爾性狷介，吾不慮其不親賢，慮過以賢望人也。州縣中，聞亦有會係中丞公加意者，卒掛白簡。可見大人受憎，至公無私。爾蒙格勉勉望，吾既喜複憂，炙能自憂，即吾之喜也。曾子雲：“蒞官不敬非孝。”我老矣，因爾作官，益信此言。
爾母步艱，斷難遠涉。彼雖繼母，育爾如生，見爾妻子赴任，強為歡送，又時以好語慰我，然枕席有涕泣處。糟糠之婦，布裙荊釵，安之若素，不致累爾。萬水千山，來此窮鄉，情殊可念。爾當相待以禮，凡有不及，須以情恕，官場麵孔，豪不宜施。鎮安僻陋，爾子不致染公子習氣，吾無他慮。公餘，宜課以讀書，爾亦藉此得與典籍相近。《二希堂文集》寄閱，《張龍湖集》暫不寄。律文精奧，須字字研究，《中庸》所謂憲章，即此也，詎得以法家者言忽過？護送人等囑令到即回家，勿聽久留署。聞爾士民，時時念我，足見風俗淳古。我身健尚能複來，得觀地方起色為樂。餘言爾妻自悉，不暇議。
[釋義]你在外做官，不應多過問家事，路途遙遠，書信稀少，隻能擾亂人的心意，隻應把沒有家信看作是平安。你一向在家的時間少，我和你母習慣成自然，即使到年底，也不很思念你。現送你的妻子到你任上，不免增加了一些惆悵與依戀，想來也不過是一時之情，過一段時間後就會平靜，你不用擔憂。
當偏僻山區的知縣事情少，責任輕，足以消磨人的誌氣，一定要時常以此提醒激發自己，沒有事的時候找出事來做，有事的時候就會化為無事了。如今你做了一年多的官，熟悉了民情，正好興利除害。如果因為地方偏僻狹小，上司可能心存寬恕，自己就貪圖安逸，不做能力可及的事，日久以後才智委縮，這就成了世界的木偶人，不要說將來決沒有大作為，又如何對得起山區純樸的百姓？又怎能不辜負老師的指教傳授？這才是你下半年的事，與父母毫無關係，更別說子孫了。
我看到你寫給黃考廉的回信，其中有“因為先生春晨尚在熟睡，道人隻輕輕敲響五更的鍾”的句子，這很不對。詩說：“清晨起來，深夜睡覺，才無愧於你的一生”。當官的人應晚睡早起，敲響第一聲梆子就要洗臉漱口，敲第二響梆子就要辦公，即使沒有事也要這樣，隻要形成習慣，以後突然承擔繁雜的公務，也不會覺得勞苦，反過來有好處。長公負的文章。懷才不遇，出於憤激所寫，你何必學人家沒有價值的東西呢？
山路難行，曆來老虎為害，渡水尤其危險。你因公出門，一定要多帶健壯的公差，手持鳥槍兩旁護衛，不能為了省錢減去隨從，自己看輕自己為朝廷為百姓的身子。在外的路上也不能為小事過分去責備下麵的人。這些人跟著你，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你用禮法役使他們，以恩德安撫他們，這兩者都需要，偏向任何一方麵都有害。對一般在官衙臨時當差的人，也應這樣對他們，周三謀殺王二兒增福立即斬首，算來你已經除掉五個禍害，別人都為你慶賀，我每次想到這些，反而感到憂心。李忠定公比喻這些人，說就象痰乘著虛火產生，虛火降了，水上升了，仍可化成人體之精。痰和精難道不是兩樣東西嗎？但一會兒的變化就能這樣。天下沒有道德的精華而隻有仇恨的痰液的，都是當官的不重教化，而在百姓身上顯示罷了。這一點你要想辦法去做，別讓幾千裏外的父母晚上做惡夢。
你的家信中多次說經辦過軍用物資，卻沒賠錢，這很令人懷疑。湖南各州縣凡經辦軍用物資的，沒有不賠錢的，何況你剛剛上任，屬下隻有幾家窮老百姓，規定的糧食不到兩萬，又正好遇上災荒歉收的年成。你肯在這時給老百姓一分恩德，保全並讓他們活下去的確實很多，又沒耽誤大事，別人笑你傻，我的心卻很高興。如果說一點都沒有賠償，那麼，虧欠的銀兩去向誰要？你本來委屈自己，用這樣的話，想寬我的心，還可原諒。後來聽說你寄給你母舅的信中，說賠墊了不少，怕讓父母著急，囑咐他委婉地來勸說開導我們。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呢！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用美好的品德來報答父母，不是用俸祿來報答父母，她是一個不出家門的女子，能夠分辨說明，何況你年過八十，胡須、眉毛都已發白的的老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