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1 / 1)

即使本書作者的名字及身而滅,這個關於隱遁、逃亡、藏匿、流離的故事所題獻的幾位長者卻不應被遺忘。他們是:台靜農、傅試中、歐陽中石、胡金銓、高陽、賈似曾。他們彼此未必熟識,卻機緣巧合地將種種具有悠遠曆史的教養傳授給無力光而大之的本書作者——另一位名叫張東侯的老先生不肖的兒子。

楔子

或許是出於一種隱秘的逃脫意識,我在念大學的時代每逢寒暑假都不愛回家,總混在一些有家歸不得的僑生裏麵向舍監申請留宿。條件之一當然是要繳交足額的宿舍費,之二是得遷出原先的房間,去和幾個越南或緬甸來的外係同學擠。我對僑生沒意見,可是我一旦搬進去,便形成一種侵犯他們那個小社會的力量。於是其中一個負責夜間門禁管理的緬甸學生後來跟我打商量:如果我答應不搬過去,他可以通融在晚上特別為我住的那間(其實是我們角落裏那四間)寢室打開電源。這麼一來,我甚至可以根本不必提出正式的留宿申請,不必繳交任何費用。我隻消在學期結束前另外打一副鑰匙,便可以於假期間隨時進出宿舍。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我必須在房門上方的氣窗和麵向網球場的推窗內側貼一層黑紙,以免室內燈光外瀉;而我也隻能在桌角和床板之間架一盞六十瓦的小燈,並盡量在夜間活動——不發出任何聲音地活動。換言之:像隻老鼠一樣地活動。

我正式當上老鼠是在大二上下學期之間的寒假,很覺得之前兩次假期所繳交的留宿錢簡直是虛擲浪費,且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些僑生們不喜歡我闖入他們生活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嫌我的腳丫子氣味不佳——關於這一點,其實毋須辯解,因為沒有人會覺得別人的腳丫子氣味如何如何之佳的。總之,過著老鼠一般的生活的那個假期雖然隻有一個月,於我卻有無比深遠的影響。回想起來,它好像不隻一個月、不隻一個嚴寒的深冬;它仿佛總括了我的大學生活、少年終頁、黃金歲月。也是我此生第一次開始進入一種真正的、徹底的、離群索居的日子。比老鼠還老鼠——起碼老鼠還不必在同類出現的時候躲躲藏藏,而像賊一樣住在一所以講究德育馳名的天主教大學裏,我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接觸,因為一旦接觸了,勢必會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一個非法的存在。你絕對可以想像那情景:走在清冷的校園裏的某一刻,有人喊著:“張大春,你怎麼會在這裏?沒回家嗎?有什麼事嗎?”或者:“你還住在宿舍裏嗎?”那樣我就必須撒謊。隨便說什麼都是撒謊。

是的,我還住在宿舍裏。每一天,隻在黃昏之際、下午六點鍾到來的那個刹那,緬甸僑生替我打開電源的一瞬間,整個世界和我有一點聯係。也隻在那一瞬間,我感覺有人還知道並且認同我的存在。除此之外,那樣的生活甚至在描述它的時候都令人乏味;我每天清晨大約六點起床,躡腳走出宿舍,從校園東側的小門出去,走十七分鍾到一家叫滿園春的麵包店買半條吐司麵包、三盒牛奶、一百公克火腿片,回程時一家專門供應附近自助餐廳躉售熟食的小店剛拉開鐵卷門,在那裏可以買到滾燙的鹵蛋和高麗菜,老板娘心情好的話還會舀一勺辣椒小黃瓜擱在塑膠袋裏。這些是我一天的夥食——星期日除外,這一天沒有熟食,因為自助餐廳不開張的緣故。我通常在星期日這天上午搭一個半個小時的客運車回家,吃午飯、拿零用錢和六天份的水果,然後去逛書店,把沒繳出去的宿舍費和省下來的夥食錢全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