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好的日子,剛下過雨。六月的天氣,隻要雨一停,路就幹了,所以不會有泥濘。也因為是剛下過雨,不熱,還有絲絲涼爽,周圍的空氣也是一片清新。幾隻鳥飛到屋前的樹上,在上麵歡快的叫著,跳著,那是一種活潑,是一種無憂無慮。屋後的山林裏傳來知了此起彼伏的聲音,又是一個精彩的節目。多好的天啊!
老牛被賣了。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下沉默了。
雖然外麵天氣很好,此刻,我的心卻怎麼也不能明朗起來,冰涼的,我感覺我的生命被人強行的抽掉了一部分,而換來的,隻是幾張可以用1、2、3這樣的數字來計算的破紙片鈔票。倘若我們的感情和生命可以用數字和鈔票來計算,那麼我們來這個世界幹什麼?但現實卻總是讓人傷心的。
賣了多少錢?沉沒了許久之後,我輕輕的問了怎麼一句。
一千五,那牛客是熟人,就是你陳表叔,他說看在大家熟人的份上,就算是幫我們的忙,隻是幫我們把這牛送出去而已,隻賺點路費,自己就不求另外賺錢了。母親一邊收拾著鍋碗盆瓢,一邊用農家人慣用的語言和腔調給我嘮叨著。
雖然聽了母親近二十年的嘮叨,早就煩了,但此刻我卻希望母親嘮叨得更多一點,使我能對賣牛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一點。
牛客,是農村人對專門買牛入手然後又賣牛出手,以此來賺錢的生意人的稱呼。譬如同樣性質的還有豬客、羊客。但卻從來沒聽說有狗客、貓客。貓客是決計沒有的,農村養貓的比較少,養的也都基本不賣。狗呢?大概是因為農村養狗是要它看家護林,通常情況也是不賣的。然而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牛和狗一樣是為人民服務,而且牛應該付出更多一些,是典型的“勞動模範”,為何卻偏偏多見賣牛而少見賣狗。嗚呼,悲哉。既為老牛,也為可憐的人們。
沉默,沉默是表達憤怒的最好方式,其實沉默也是表達內心哀傷的最好方式,也是最高形式。
似乎我是無法在這件事情中挑剔什麼的,的確,一千五,對於一頭老牛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好價錢。難怪今天母親臉上堆滿興奮,全是一副撿了金元寶的樣子,不難解釋,她對這個價錢是相當滿意的。
在農村長大的孩子,最親密的夥伴就是牛。我大概在五歲的時候開始和老牛結伴的,而真正照顧老牛的時間也就隻有六、七年時間。因為我在家的時間就隻到小學畢業,上了初中以後我就去鎮上念書了,吃住都在我大哥家裏,一個學期才回家一次,就不能天天與老牛為伴。然而老牛依然是嵌入到我的生命裏,更準確一點說應該是滲入,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逐漸地把她變成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是一種感情,是一種彼此相親相依而又彼此不離不棄的承諾。
在動物身上,其實也能看到人的天真與……。
老牛,是不大愛聽我話的,小時候經常被她氣得大哭。她常常是趁我一不小心的時候開始撒歡,放開蹄子狂奔,從不管腳下踩的是玉米還是麥子,也不管我是否追得上她,她隻知道這是她喜歡的表達興奮的方式。牛發狂亂跑,我們通常稱之為“發逛”。牛發逛一般是在她……高漲的時候。其實人也一樣,當人……膨脹的時候,或是把它強行的壓抑下來,或是也會選擇一種方式去發泄,或者甚至有人壓製不住自己便去犯罪,就像牛踐踏莊稼一樣,他們蹂躪著自己的同類。然而畢竟並不曾為牛頒布一部法律,所以當老牛發逛,把莊稼狂糟蹋一番之後,也不曾被宣布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或是無期徒刑,抑或是死緩,當然,作為農村人,是舍不得把她判死刑的,那等於也給自己判了死刑。所以她們至多也就是被暴打一頓而已。
自然,暴打便是我的強項。那時,我特別崇拜武俠小說中那些武林高手,於是也就經常模仿他們武槍弄棍,也就是整日裏手不離棍,老牛也自然成了我“練功”的對象。有時我覺得我很像一個馴獸師,老牛在我的棍棒吆喝下總是會跳起笨拙的舞蹈,這並不是她所擅長的,然而仍然隻有在我發泄完了或是累了的時候才能停下來。
曾有這樣一個記憶,總是在我的腦子裏旋繞。那回老牛瘋得特別厲害,害得我足足追趕了一個鍾頭才將她捉住,那時積蓄在心頭的是一種不殺她不足以解恨的憤怒。於是我把她拴在一棵樹上,準備認真的教訓她一下,當我給了她左邊的腿上狠狠一棍,想繞過樹去給她右邊的腿上再來一棍的時候,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栽過去,額頭一下撞到一塊大石頭上,裂了一條約有一寸長的大口子,鮮血頓時就淌了下來,染紅了我的半邊臉。老牛這時卻突然轉過身來,瞪大眼睛看著我,還輕輕的叫了兩聲。大概是因為有了肉體上的傷痕,那一幕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腦子裏麵。每當我對著鏡子看到那條傷痕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想起老牛;而每當我想起老牛的時候,也總會不自覺的用手去撫摩那道傷痕。隨著年齡的增長,傷痕漸漸的變淺了,然而對老牛的感情卻是越來越深。
我喜歡動物,更喜歡跟動物說話。
我就非常喜歡和老牛說話,但從來都是我在說,而她隻是在一旁聽著,從來不曾開口,那是自然。當我跟她說話的時候,經常都是嘮叨很久很久,不著邊際,也莫名其妙,老牛隻是偶爾的扇一下耳朵,搖一搖頭,不知道她隻是為了驅趕蒼蠅,還是有一點心心想通的靈犀。然後她又繼續啃著她的草,發出那“沙沙沙”的聲音,或者撲哧一下從鼻孔裏噴出一股氣,我同樣也搞不懂那到底是不是在歎氣。偶爾,我兀自說著說著的時候,她突然轉過頭來,深情的望著我,或許是聽煩了,求我放過她;也或許是對我的一種同情,一種對孤獨和寂寞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