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查家林都姓查,連狗也不例外,這就是我對我那個前後生活了十多年家鄉的全部印象。1990年元旦那一天傍晚,查家林唯一一戶外姓戶,楊永泉的家裏,一個約莫兩三歲的女孩正在往嘴裏塞著夾雜著野草的沙子,眼睛卻被床上躺著大肚子的程英勾住了。身旁的楊永泉一邊拽住女孩往嘴裏送沙子的手,一邊向著那滿臉蒼白之色的程英大喊道:“
程英子,這次你要是整不出個男娃,老子要了你的命!”
腦海中突然又出現了另一個畫麵,一個女孩坐在一隴泥土堆積起來的土丘上,嘴裏不住流著因為咬了狗尾巴草而變色的唾沫。在土丘另一頭的老牛悠閑地咬著青草,時不時地回頭看看自己那個稍顯瘦弱的主人。微風搖擺著整個田野,時不時會露出猙獰的麵目。遠處斷斷續續的狗吠聲劃破了這一片寂靜,隨著微風飄散在這無邊綠色的世界裏。正當小女孩--我享受著這溫柔撫摸之時,一個怒氣衝衝的大漢已經衝到了我的眼前,大聲嗬斥道:“你個狗日的楊晨,放牛放到老子先人墳上來了”。
緊隨而來的另一個記憶,是我在奔跑,在村口剛修砌的柏油馬路上奔跑。我跟在村裏小孩的身後,癡癡的笑著,跑著,天空中的太陽也隨著我跑著,笑著。和煦的陽光灑在我們的身上,身體似乎也擁有了柔和的感情。應該是跑了很久,當我感覺到天空的陽光不再伴隨我奔跑時,當我發現天空的雲彩沒有繼續舞蹈時,天空便黑了,死一般寂靜的黑了。
童年的最後一個記憶,是我娘的笑。回憶重現了當年這個自行車帝國向機動車帝國跨越的時代感,姐姐楊陽拉著我的手去看村口的嘉陵摩托車,回憶中的事已經沒了當時聽到摩托車發動機嗡嗡聲內心的激動之情,此時蘊含在其中的情緒是我如今在回憶時的情緒。
“姐,摩托車為啥子要跑”
“因為有車輪子”
“那我們沒有輪子為什麼也能跑?”
“瓜娃子”
當我想滿心歡喜的想要爬上這部摩托車時,一個叫做劉福貴的男人,會在未來幾年成為我父親的人抱起了我。
村口的人家適時的放起了鞭炮,村主任查強甚至帶頭鼓起了掌。遠處楊永泉家裏的煙囪上飄灑著混合的青煙與白煙,使鞭炮的聲響與人們的交談也啞了言。
不知所措的我向著楊陽叫道
“我要回家吃飯”
“去劉叔家吃肉吧”
“我不吃肉,救我回去”
楊陽扭頭就往家裏跑,我便大聲哭著、叫著,喊著那漸行漸遠的姐姐:
“楊陽,你不是個東西”
“楊陽,你個狗日的!”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那狠心的父母已將我送給了別人,隻是覺得村裏人的笑聲很刺眼睛,刺的我想哭。楊富貴將我抗在了他的肩上,我看到了我娘木訥訥地盯著我,我叫道:
“媽,姐說我以後都能吃肉”
“媽,是不是真的”
“媽,你說話呀”
“媽,救我”
我娘隻是淡淡地笑著應著我:
“孩子,是我對不起你呀。”
當我因為劉福貴的意外死亡,時隔八年再次回到查家林時,我娘已經去了,卻給我留下了一個小我三歲的小弟楊朝,因此我也時時想起和楊朝不相幹的那段兒時生活、想起給我留下不多印象母親還在世時的生活。記得我常常跟在那個和我年齡相仿,叫做查一萬的男孩後麵。查一萬是超生的,和我一樣。這在當時是被國家嚴令禁止的。由於他出生的時候罰款被罰了一萬,村裏人都戲稱他為一萬,因此他的父親,那個做木匠的村主任查長貴,也索性給他取名為查一萬了。聽說當時那個我至今為止都沒見過的查一萬的大姐,那個在北京還是上海當大夫的查燕,聽聞了自己有了一個兄弟之後,惡狠狠的說了一句“活該你們是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