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之荊軻外傳完整版原著

作者:溫世仁

第一章濮陽之血

日昏黃,暮蒼茫。彤雲如絮,掠過黯淡的蒼穹,將天空劃出一道血口,染紅垂天雲翼,一隻淌血的孤雁,盤旋在瘡痍滿目的大地之上,悲涼靜肅地凝視著即將頹傾的濮陽樓堞。

名城遭戮,天地寂寂。

濮陽城門下,倉皇出逃的人群你擁我擠,人人帶著驚恐的神色與絕望的沉默,彙聚如灰色蟻陣,沿著晦澀的暮色流向蒼莽的荒野。即便攜家帶眷、托兒拽女,臉上流露著無盡的悲憤與不安,卻誰也不敢大聲喘口氣,仿佛因此便會招來數十萬強秦鐵騎的踐踏屠殺。

大難將至,人命如蟻。

“誰說亂世百姓最苦?他們至少還有逃難的機會,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強過咱們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哩!”一個頭倚牆角,眼瞥著逃難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諷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從他疲憊的麵容向上望去,城樓門洞上方正中不偏不倚地刻著“濮陽”二字,古樸而飽經滄桑。

另一個士兵梛過身子,湊上去悄聲低語:“聽說這次秦國派來的大將是蒙驁,號稱百戰百勝,其人手段凶殘無比,曾攻下韓國十三座城池、魏國二十座城池呢。咱們濮陽如果落到他的手中,隻怕是凶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歎道:“嘿,秦國無論誰來都夠咱們受的!聽說連大王都逃到野王去了!”

後一士兵驚道:“是嗎?連大王都逃離濮陽了?那咱們還守在這兒幹嘛?”

“當然要守!”一個長官模樣的人突然閃過身來,麵如寒霜地盯著兩個士兵,口中一字一句凝肅定然地道,“大王雖走,當年我們還有公孫先生!”

他口中的“公孫先生”,正是當年濮陽城的軍事統帥公孫羽。此人本係衛國貴族,又是兵法名師鬼穀子的嫡傳弟子,不僅精通韜略,在劍術上也極有造詣,為當時劍術名家之一。秦軍攻衛,他是衛國將士中極少數決定戰到底的將領之一,所以衛君蟄居野王之前,已將守衛都城的重任交托給他。此時此刻,他卻是衛國所有不願屈從強秦之將士與民眾的最後希望所係。

城樓上的軍士相挑默然之際,推擠的城門邊隱隱掀起了一陣騷亂。一輛馬車自遠處隆隆疾馳而來,衝撞了慌亂不安的人群,馬車夫瘋了似的趕車,一鞭鞭落在嘶叫飛奔的馬背上,人群如潮水般向兩旁退縮。就在馬車即將衝過狹窄的城門口時,人群中有一個三四歲大2000孩子,嘴裏叼著果子,一手甩脫了母親的牽絆,搖搖晃晃地向著疾馳的馬車衝過去,仿佛是要去摸摸飛揚矗立的馬鬃。那車夫看不見幼小孩子的身影,蒙眼疾奔的駿馬收刹不了腳步,眼看高舉的馬蹄即將落在孩子稚弱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腳步,屏息驚視這慘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馬蹄陰影下驚惶地張大了嘴,果子從口中滾落在地。尖叫的人群瞬間一片死寂,隻剩下孩子母親尖厲的驚喊聲劃破天際。血色殘陽也在這當口倏忽隱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陰霾之中。

突然,一個人影如同閃電般滑過街心,利落地一手輕撥急撲而下的馬蹄,一手抄起驚魂未定的孩子,在眾人還來不及驚呼之際,霎時旋回街角。此人是一青衿少年,他傲然佇立,仿佛未曾移動過半步,懷裏卻多了個孩子。那疾馳的駿馬卻在同一瞬間躓踣了數步後,最終仍拖著車搖晃地離去。

守城的士兵個個看得張口結舌,這時,那孩子被少年從肘間放了下來,撲向路邊欣喜若狂的母親。此刻眾人方才看清那出手救人的青衿少年,竟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頭戴鬥笠、身著布衣,雜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如逃難的普通農家少年一般。然而在暮色之中,卻隱隱可見他濃眉如劍,麵容清臒,唇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顯一番*人的英氣。

那少年安撫過千恩萬謝的母親後,回首低聲輕語道:“走吧。”

“嗯”的一聲輕應,自少年身後閃出另一頂鬥笠,鬥笠下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此刻眾人才注意到,少年身旁還跟隨著一位同樣打扮樸素的少女。這少女看來約莫十四五歲,眉目清秀,身姿婀娜,雖也是布衣鬥笠,卻難掩其月貌花容。更難得的是其氣質嫻雅、落落大方,倚在少年跟前宛若一對璧人,看得眾人目醉心迷,一時竟忘了逃難的悲苦。少年便在眾人欽敬的神色中,由她拽著自己的衣擺,一路向城外而去。

兩人走出濮陽城約有裏許,不約而同回過頭來望向遠處的城堞。迷茫的夜色之中,濮陽城上旌旗翻卷,籠罩著一片肅殺之氣。少女忽然低聲道:“不知道爺爺現在怎樣了?真希望他能隨我們一同去齊國……”

少年默然緩緩將頭側向了逐漸溶入墨色的西麵,明亮的雙眸映著濃墨般的天色,凝視著茫茫荒野。

兩人隨著逃難的人潮一路向東迤邐而行,那正是去齊國的道路。

“戰國七雄”之中,齊國其時正是秦、楚之外最為強大的國家,又因遠離秦國,所以相對較為安定,衛國的百姓為避兵禍,首先考慮的便是逃往齊魯之地。

人群離開濮陽二十幾裏地,正行到一處山口,忽然前方煙塵大起,蹄聲如雷。少年神色大變,沉聲道:“不好,想不到秦兵來得如此之快!”話音未落,隻見扶老攜幼雜遝而來的逃難人潮,刹那間如大水衝激的蟻群般零落四散,疾行而來的秦兵鐵騎所經之處,嚎啕呼救聲不絕,許多不及閃避的老弱婦孺紛紛慘死在呼嘯飛馳而過的馬蹄之下。

少女緊拽著少年的衣袖驚叫道:“那些秦兵又在殘殺百姓了!”少年牙關緊咬,抓起少女的手腕施展輕功,幾個提縱便衝到了前麵,閃身避入道旁的一株大樹後。

隻見迎麵而來的有近千名秦軍士卒,一個個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勢若瀑洪,正式遠途奔襲而來的最精銳的先鋒部隊。隊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馬蹄聲外,竟再無一絲聲息,紀律之嚴整,令人驚歎。

少年心中暗歎:怪不得這些年秦國軍隊所向無敵,隻看眼前這些訓練有素的秦兵,就遠非衛國軍隊可比。眼看秦兵越圍越多,四下秦軍猶在源源不斷地湧來,隻怕再耽擱一會兒,後續大軍殺到,那時再想脫身就更是千難萬難了。那少年攜少女沿著小路匆匆奔向夜色。

兩人走了一個時辰,暮色漸濃,又走了一個時辰,隻見月光下有一座山神廟,廟門虛掩,靜寂如死。少女臉色蒼白,偎著少年臂膀的身體微微瑟縮。少年上前扣了扣門環,無人應門。少年便伸出手去推,廟門“吱扭”一聲便開了。

他們二人躡手躡腳走入大殿,隻見四處都是破敗的庭柱、幕簾,地上積灰盈寸,顯是久已斷絕香火。

少年又在大殿之中喚了兩聲,除了自己長長的回音,這座陰森森的廟宇無任何回應。少年倚在少年身邊顫聲道:“大概、大概沒有人吧!我們就在這裏坐坐。”少年在殿旁找到一個石墩,扶著少女坐下。隨即四處搜找了一些破木爛板,生起一堆火來,然後從自己身上拿出一瓶藥粉敷在少女腿上,又在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條,為她綁紮傷口。

置身於這淒清的廟宇之中,少年身子打顫,心頭的恐懼之意總揮之不去。她抱膝呆呆看著火苗,半餉方才幽幽說道:“秦軍到底是來了,不知爺爺他們怎樣了。”

那少年聽出了她的擔心,雖然自己亦是憂慮滿腹,但他在少女麵前卻不敢流露分毫,隻好勸慰道:“先生用兵如神,濮陽城內還有十萬精兵,況且還有韓申大哥一旁相佐,秦軍遠襲疲憊、糧草難濟,如果攻城不下,很快就會退兵的,到那時我們再回濮陽去。”

這少年正是公孫羽門下弟子荊軻,少女則是公孫羽的孫女,名叫麗姬。麗姬幼時便隨祖父學習劍術,與荊軻以師兄妹相稱。

麗姬歎口氣說道:“師兄,你看剛才那些秦軍有半點疲憊的模樣6afd0?我們真的還能有回到濮陽的一天嗎?”荊軻道:“你不必多想,師父隻是命我送你去齊國暫時避居,隻等秦兵一退,我們自然要回濮陽。”

陰暗的廟殿裏,火光明滅,麗姬想起了前一夜爺爺在自己的房中,就有閃爍的燭火,對她的殷殷囑咐:

“明天你就要跟著你師兄離開爺爺了,你年紀也不小了,爺爺有些話你要牢牢記住心裏。”公孫羽在麗姬的身旁坐下,凝視著麗姬輕柔卻沉穩地說著。

麗姬望著公孫羽凝重的表情,踹踹不安道:“爺爺的話,孫女一定不敢忘記……”

公孫羽點點頭說道:“此次秦國大軍來襲,爺爺身受衛君厚恩,不能不忠心以報。但是爺爺不想騙你,這一戰勝負難卜,爺爺並沒有多大的把握。”

“不會的,爺爺……”麗姬擔心地看看公孫羽。

公孫羽搖搖頭打斷了麗姬的話:“聽我說下去!秦王狼子野心,衛國又積弱不振,就算這一戰僥幸保全,秦國必定也會卷土重來。我們公孫家數代以來,子息單薄,你父母早逝,如今爺爺就剩你這麼一個孫女,你一定不能再讓爺爺為你憂心了,懂嗎?”

麗姬點點頭,淚水悄悄滑落。

公孫羽假裝沒看到麗姬的淚水,輕輕撫著麗姬的額頭:“你知道爺爺為何把你托付給你師兄嗎?”

麗姬拭了拭淚,抬起頭來望著公孫羽。她突然發現一向嚴肅的爺爺,眼中流露著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與了解。

“荊軻這孩子品行才能都好,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你日後要好好規勸於他,知道嗎?”公孫羽不等麗姬答話,自顧自地說著,“切記,隱姓埋名,遁跡江湖,這輩子都不要再回到衛國來,萬一爺爺有什麼不測,也千萬不要妄想報仇,懂嗎?”

麗姬搖搖頭:“爺爺,您別再說了……”她心中感動萬分,沒想到自己隱藏已久的少女情懷,連荊軻都沒察覺到,爺爺卻都看在眼裏了。

“爺爺一定要說,因為再不說,也許就沒機會說了。”公孫羽深情地看著麗姬說道,“爺爺看得出你對荊軻的心,荊軻這孩子也值得爺爺托付,爺爺希望你們能夠平靜地度過一生,不要被國仇家恨所累,明白了嗎?”

麗姬緊抿雙唇,低頭不語。

公孫羽仰首長歎:“天下紛亂,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已經太多了,爺爺不想你才剛剛開始的人生也陷入這樣的仇恨之中。”公孫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布帛,放在麗姬手中,“這是我公孫家家傳劍譜,還有爺爺一生武功心得的記載,你好好保存,千萬不要遺失了。”

麗姬想到這兒,轉身看看一旁的荊軻。荊軻卻神思恍惚,也正深陷在自己的回想之中。

荊軻想起的是此刻正伴隨在公孫羽身旁的,他的至交好友韓申。韓申是一位四處漫遊的墨家劍客,也是荊軻唯一的知己。他與韓申結識時的情景清晰如昨,那是一個落花滿地的秋晨。

那時候荊軻正跟著公孫羽先生習劍,那一天,他正在清掃門階上的落花,眼前突然出現一雙幹淨的布鞋,順著布鞋衣衫看上去,他看到了一張青年人的笑臉。

韓申的笑容不燦爛,但很誠懇;他的眼睛不銳利,但很有神采;他看起來似乎不聰明,但有一種大智若愚的氣質,荊軻幾乎在刹那間便喜歡上了這個陌生人。

韓申看著這個掃地的少年,從他的勤勞裏看出了他的執著。韓申喜歡執著的人,因為他本人就是一個持義不移、堅持到底的人。他為了追求理想,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

韓申對這個少年說,他來拜訪公孫羽先生。荊軻說師父就在書房裏。韓申道謝而去,不多時便走了出來。大約他覺得公孫羽過於嚴肅,不如麵對這個年輕人那麼令人輕鬆。

荊軻看到韓申出來,便把掃帚放下,對這韓申天真地笑了。於是,他們就在這滿地的落花中坐下,席地暢談,直到日上三竿。荊軻要留韓申吃午飯,韓申從背囊裏取出一壺酒,練劍的人聞到酒香,頓時精神大振。一個青年,一個少年,談著各自的所憎所愛,談著練劍的心得,以及對人生的感悟,不知不覺間,那酒壺全空了。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院中的兩個年輕人談興正濃,仿佛久別重逢的知己。

過了幾日,韓申又來了。這樣的會麵充滿了激情與喜悅,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結交是講究緣分的。後來,韓申索性就在濮陽住了下來,為的是能與荊軻朝夕相處。

現在麵臨強敵,韓申決定公孫羽一起死守濮陽,而他荊軻卻不能與朋友一起同生死、共患難,思之怎不令人悵然?

麗姬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爺爺的劍譜還在你懷中嗎?”荊軻聞言急忙伸手到懷中探摸,掏出一方寫滿小篆的素帛來,才鬆了一口氣道:“幸好剛才與秦兵交手時沒弄丟。”

麗姬點了點頭,她自出城之際,就將爺爺托付給她的劍譜交給了荊軻。荊軻沒有多問,理所當然地以為那是先生托她轉交給自己的。荊軻並不知道,在麗姬的心底,當她把劍譜慎重地交到荊軻厚實的掌心上時,她所交付的不僅僅是一部代表公孫家世代相傳的武功絕學,其中更安放著她一腔忐忑不安的少年情懷。

然而這一切,荊軻卻毫不知情。他永遠想著師父、想著國家、想著天下,他的心總是停駐在遙遠的理想之中,從而總在不經意間,和麗姬熾熱的眼光相錯而過。

知道劍譜未失,放下心來的麗姬早已疲憊不堪,擋不住深深倦意,靠著荊軻沉沉睡去。荊軻看著她清秀明媚,卻雙眉緊鎖的麵容,不禁輕輕歎息了一聲。

兩人在山中躲了幾日,因為不知山外情況如何,生怕遇到秦軍,不敢隨便走動,隻得暫時棲身在山神廟中,幸好隨身帶了幹糧,渴了飲些山泉,倒也一時無憂。

荊軻心中焦急,卻也無可奈何。這晚,兩人在大殿之中正睡意朦朧,忽聞廟外蹄聲紛亂、人聲嘈雜,兩人大吃一驚。荊軻急拉麗姬跳上龕台,躲入神像之後。

隻聽許多人吵吵嚷嚷走入院中,一人道:“他娘的!一口氣跑了幾十裏,老子的腿都快要跑斷了,到這兒喘口氣吧。”

荊軻聽他*著衛國口音,而且聲音很熟,正感驚疑,殿門已被踢開,一群人亂哄哄地闖了進來。荊軻偷眼看去,但見來人都是衛國士兵的打扮,身上大多血跡斑斑,甚是狼狽。為首一人濃眉大眼、相貌粗豪。荊軻看見他,大喜過望,立時從神像後跳了出來。

那夥人見大殿空蕩無人,正自鬆了口氣,忽見半空中跳下一個人來,不禁驚惶失措,“嘩啦”一聲向後急退,手持兵刃準備迎敵。

此時麗姬也從神像後麵跳出,歡叫道:“彭將軍!”

為首那人借著月光看清了兩人麵目,也是驚喜萬分,叫道:“荊兄弟!麗姬小姐!”

此人名叫彭布,乃濮陽守城的一名軍官,經常到公孫府上去,三人早已相熟。

荊軻上前問道:“彭將軍,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彭布“嘿”了一聲,頹然道:“濮陽已經失守,我們現在無家可歸啦!”

荊軻聞言大驚,抓住彭布的手叫道:“怎麼會這樣快?”彭布恨恨道:“西城先破,濮陽城隨之陷落!”荊軻顫聲道:“那……那我師父呢?”

彭布瞄了一眼一旁的麗姬,低頭不語。荊軻厲聲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彭布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荊軻的眼神如此凶狠,囁嚅道:“公孫老先生已與城共亡了!”

荊軻隻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又聽得“撲通”一聲,原來麗姬聞言已昏死過去。荊軻急上前將她抱起,用手握住她的虎口,將自己的內力輸入其體內。

良久,麗姬才緩緩醒來,癡呆呆地看著荊軻的臉,突然抱住他放聲大哭。荊軻將眼淚吞下肚去,又問呆在一邊的彭布道:“那韓申又如何了?”

彭布道:“韓申兄弟與我們一起殺出城外後,就與大夥兒失散了。”荊軻悲痛之情稍緩,他知道憑韓申的武功,隻要能出城就無大礙;而對公孫先生的殉國,他雖有心理準備,仍忍不住心痛如絞。

當下彭布緩緩講述了城破當日發生的慘劇。

公孫羽深知蒙驁乃秦國名將,擅用奇兵,故而命全城將士小心提放,加強戒備。熟料秦軍來勢迅猛,幾乎是剛剛出現在濮陽城外,後一刻已發動如狂潮般的猛攻。

戰塵蔽日,殺聲震天。

公孫羽指揮將士,依托高牆,奮力抵擋。怎奈敵眾我寡,十萬秦軍在震天動地的隆隆戰鼓聲中,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戰至午時,西城守將戰死,副將臨陣逃亡,於是城牆被秦兵攻破,黑盔黑甲的秦軍大部隊從缺口處如潮水般湧進來。

公孫羽邊打邊退,直至無路可退,最後巍然挺立在內城城牆之上,衣袍帶血,麵色慘白。他手中緊握一把銅劍,銳利的目光直視城下大呼殺來的敵軍。那股敵軍約有數百人,為首的是一名滿麵胡須的彪形大漢,此人行動快捷如風,出手更是凶狠無比,無論麵前的守軍如何拚命攔截,都無法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此人正是秦王四大侍衛之一的霹靂火。

公孫羽心中暗暗一沉。他知道霹靂火的武功十分了得。為了奪取濮陽這座城池,秦王嬴政除了派出大將蒙驁和十萬精兵之外,還專門派了貼身侍衛霹靂火率領一對侍衛督陣,可見他對公孫羽十分忌憚。

公孫羽深歎一口氣,轉頭沉聲道:“韓兄弟。”

韓申大部走上前來。他神情嚴肅堅毅,一雙眼睛炯炯有光,他顯然是那種無論麵臨何等困境,皆不輕言放棄之人。

公孫羽神情凝重,道:“濮陽陷落在即,韓兄弟請速帶這些弟兄離開。”說著,他用手一指彭布和僅存的數十名親兵。

眾人無不變色。韓申沉聲道:“公孫先生不和我們一同離去嗎?”

公孫羽斷然道:“城在人在,今日就是公孫羽以死報國的時候了。”韓申濃眉一皺,正欲勸說,公孫羽已經跳上台階,高聲道:“我拖住他們,你們快走。”

說完,他一挺手中銅劍,大步迎向敵人。

韓申一咬牙,他明白公孫羽的心意。公孫羽是一心求死,但卻不願讓那些朝夕相處的親兵也葬身戰場,故而讓他們火速撤離。

四下裏秦軍正蜂擁而來,再稍遲片刻,恐怕誰都走不了。但韓申卻不忍舍下公孫先生,遂大喝一聲:“公孫先生,且讓晚輩來斷後!”

公孫羽見韓申如此,不由怒目圓睜,大聲喝道:“韓兄弟還不速速退下,莫讓老夫死不瞑目!”說著躍入秦軍兵陣之中,揮劍狂劈,秦兵紛紛倒下。

正當此時,隨著一聲怪嘯,秦軍中一個魁梧碩壯的身形越眾而出,手執長劍,連擋公孫羽一十九劍。此人即秦王四大護衛“風林火山”中的老三“霹靂火”。

霹靂火生得熊腰虎背,氣勢*人,手中長劍舞得虎虎生風,向公孫羽*來。公孫羽腳踏奇步,閃電挪移,大喝一聲,手腕一震,青銅劍如蛇吐信,化出萬道寒芒,想霹靂火刺去,霹靂火橫劍一擋,雙劍相交,登時迸出一串驚心動魄的金鐵之聲。

這邊,秦兵已將韓申圍住,另一隊秦兵則從四麵將公孫羽包圍。公孫羽四方受敵,暗呼不妙,長劍上擋下封,左擋右格,配合祖師鬼穀子的奇妙步法,施盡渾身解數,一邊應付霹靂火連綿不斷、馳名江湖的騰雲劍式,另一邊又要提放秦王衛兵左右偷襲。

兵刃相擊聲不絕於耳,激戰更為慘烈。

鬥了半個時辰,雙方依舊不分勝負。公孫羽久經沙場,經驗豐富,雖然體力上不宜久戰,但仗著步法靈妙,招式精巧,不僅一人擋住了霹靂火的瘋狂進攻,而且也纏住了秦國士兵的襲擊。霹靂火正當壯年,力大如牛,戰了百多個回合,早已感到焦躁,猛然劍鋒兜轉,化作無數劍圈將公孫羽的青銅劍裹住,企圖以此纏住公孫羽的劍招,讓身旁的衛士能以多取勝。公孫羽凝神應戰,輕抖數朵劍花化解霹靂火的劍圈。就在這時,背後一陣鞭風襲來。公孫羽忙側身閃躲,銅劍猛不防被霹靂火的劍圈卷落,卻也在這危急之際,堪堪避過那來襲的淩厲一鞭。這時,公孫羽才知道,秦王為了攻打小小的濮陽,不但派了霹靂火,還派來了“風林火山”中的另一高手——蟒鞭林。

蟒鞭林眼見自己這神出鬼沒的一鞭未能擊中公孫羽,大吃一驚,他緊接著手腕一抖,長鞭回旋,卷向公孫羽。與此同時,霹靂火的長劍也隨之橫掃過來。

公孫羽手中沒有兵器,已是吃了大虧;而且還是孤身麵對兩個絕世高手,身邊又有秦兵圍攻,霎時他便身處絕境。然而,公孫羽此刻卻分外沉著冷靜,他右肘一擊,擊倒一個秦兵,順手奪過長戟,腳尖一點,身體淩空而起,長戟斜刺,已然撂倒三個秦兵,隨後戟柄向後一送,正好點在霹靂火的劍尖上。霹靂火隻覺一股大力湧來,立即變招卸去勁力。而公孫羽毫不停頓,長戟一抽,以戟尖刺向蟒鞭林的胸口。蟒鞭林大驚,急忙回轉長鞭,卷住了公孫羽的長戟,用力向旁側一拉,避開了長戟的鋒尖。

就這樣相持而戰,三十個回合之後,公孫羽雖說武功精湛、內力深厚,畢竟年事以高,漸感氣力不繼,數日來的不眠不休地巡查守城工事,再加上這半日裏與秦軍的交戰,已耗去大半心神。方才一心為韓申等人斷後,方能全神貫注地拖住霹靂火與其率領的精銳衛士,忘我之際,看似應付有餘,實則已近油盡燈枯。如今見韓申等人漸有突圍而出之勢,心中一鬆,便覺體內空蕩,全身疲憊不堪。加上霹靂火和蟒鞭林一前一後、綿綿不絕的攻勢,他雖尚能撐持,卻也自知不能幸免了。如今即便隻有一絲機會,他已抱定與這二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正尋思間,蟒鞭林忽然快速抖動手中長鞭,化為無數大大小小的圈影,纏繞在公孫羽身前身後,霹靂火同時覷緊圈中的空隙,利用公孫羽全神應付長鞭之際,欺身而入。

這正是蟒鞭林與霹靂火聯手合攻的絕技之一,秦宮四大高手之所以所發揮的攻勢往往更數倍於單打獨鬥之能。四大高手,彼此之間磨合出了無數聯手合攻的絕招,兩人有兩人的聯手秘技,三人有三人的合攻招式,四人合圍幾乎所向無敵。

此刻蟒鞭林與霹靂火所施展的正是他們二人套練已久的陣式。那蟒鞭林的長鞭所化的圈影虛虛實實,裏裏外外看似密實無漏,將人圈圈兜攏,內不能出、外不能入。實則早已留下幾處空隙,霹靂火隻要配合鞭圈陣式,腳踏奇異的步法,覷緊鞭圈中的空隙,就能給予被迷困於鞭圈中的對手出其不意的致命一擊。這一陣式,自他們二人行走江湖以來,從未失手,每每總能在最後關頭,將對手擊斃。

可惜這一次他們的對手是公孫羽。

公孫羽的劍法除家傳絕技外,更師承精通陣法的鬼穀子,因此他的劍術中隱含著陣法,蟒鞭林的長鞭所化成的圈陣,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他瞥見霹靂火身形一閃,迅如鬼魅般地從鞭圈相交之隙竄向自己,,心中雪亮,洞悉了兩人的伎倆,反而一喜,知道自己與這兩大高手同歸於盡的機會來了。

但見公孫羽身形鬥轉,刻意將背後暴露給霹靂火,接著長戟橫挑,反控住長鞭所化的圈陣。一牽一引之下,鞭圈陣頓時亂了陣法,反向正闖入陣中的霹靂火卷去。蟒鞭林大驚,正苦於圈陣為公孫羽所製,又怕鞭圈傷了自己兄弟,索性將長鞭脫手以減鞭圈力道,雙手並拳急衝而上。公孫羽不慌不忙,他要的正是蟒鞭林的長鞭。隻見背如長睛,反手飛射長戟,格向霹靂火的長劍,另一手兜住長鞭回身揚去,同時倒轉身形猛力向霹靂火胸口長拳暴擊。霹靂火見公孫羽突然回頭,戟、拳齊施,竟也沉著地以長劍撥開長戟,餘手一掌擋住公孫羽的長拳,同時再提長劍刺向公孫羽胸口,公孫羽剛閃身避讓,幾乎在同一瞬間,蟒鞭林的雙拳擊在公孫羽的脊梁上,頓時一陣骨碎筋裂之聲,令人心寒。公孫羽強撐最後一口真氣,聚其養煉一生的真哩,將長戟猛地刺向對方,可惜被蟒鞭林一閃躲過。

公孫羽緩緩倒下……

烏雲含悲,烈風聲噎。整個城池見證著公孫羽慘烈的最後一戰。

未及聽完,荊軻早已是淚流滿麵,麗姬更是失聲痛哭。其餘將士也無不掩麵垂淚。彭布捶胸道:“公孫先生的犧牲才換來了我等脫險!”荊軻拉著麗姬,向北遙拜公孫先生的亡靈。荊軻合掌發誓:“弟子必為師父報仇雪恨!”禮畢起身,他正想與彭布說些什麼,忽然門外有一個軍卒跌跌撞撞跑進來,大呼道:“秦兵追來了,兄弟們快撤!”

彭布大急,對荊軻道:“荊兄弟,跟我們一起走吧!”荊軻心念電轉,道:“不,如此多人一同上路太過顯眼,還是分散而行好些。”彭布點頭道:“那好,荊兄弟、麗姬小姐,你們多保重!”荊軻低聲道:“保重。”

衛國的敗卒瞬間跑得幹幹淨淨,荊軻急拉著猶自悲傷的麗姬也出了山神廟,向後山跑去。初行時還能聽到秦兵呼喝之聲,他們不由加快腳步,漸行漸遠,直至四周靜謐無聲。等他們跑上了後山頂,向下望去,隻見山下火把通明,到處都是搜山的秦兵。荊軻朝東望去,東方已經微微發白,朝陽升起的地方,便是他奔赴的地方。但他的仇人在西方,在太陽落下去的盡頭。

他在走一個圓圈,弧線是他的決心,沒有終點。

第二章問道劍聖

轉眼離濮陽城破已半年有餘。暮春的風吹在身上,已有一絲燠熱。臨淄郊野,清清的淄水河邊垂柳款擺、細燕輕剪。亂世偏安,人們在這美好的自然風光中方可有片刻的氣定神閑。

河邊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一個身著緋色薄衫的妙齡少女手拈野花斜坐其上,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足在水中輕勾緩蕩,玩得煞是開心。河邊映著她的絕世姿容,端的是明豔異常。

遠處的漁夫一網收起,十數尾鮮魚在網中跳躍掙紮,陽光下閃出一片耀眼的銀光。那少女突然曼聲唱起:“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

她的嗓音清越嘹亮,蕩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

岸邊的行人被歌聲吸引,紛紛引頸探望,待看到少女的麵容,眾人不覺都暗叫一聲:“老天,世上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子!”更有些少年看得癡了,仿佛著了魔一般,忘記了趕路,隻呆呆地愣在那裏。

那少女看見少年們瞠目流涎的傻樣,抿嘴一笑,住了歌聲。便有那輕薄男子接著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原來是一曲野腔野調的風流曲兒,心猿意馬的少年們借機紛紛在旁應和。

少年見他們如此放肆,倒也不惱,隻是站起身來穿好鞋襪,突然一個縱身躍向河心,身子如柳絮般輕飄嫋娜地落向水麵。眾人驚呼還未出口,但見那少女的左足猶如蜻蜓點水,在浮萍上一沾即起,又一個縱躍便已到了對岸,隨即身影沒入蒿草叢中,蹤跡皆無。

河邊的少年們張口結舌,猶如身處夢境,少女消失許久,他們還在拚命揉搓眼睛,以為是看到了一位飄然而去的仙女。

是啊!除了仙女,人間哪有這般清麗脫俗的女子?齊國有女美如仙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遂傳遍了天下。

春風乍暖,暖意甚至洋溢至少女臉上。少女的步伐,如她內心一般輕快。她想到剛才眾人驚豔的那一幕,心中抑製不住地得意,暗想:回去後一定要跟師兄講講,不知道他會笑成什麼樣子呢!腦海中一浮現那個英俊雄健的身影,少女的腳步突然輕柔了下來,臉頰上掠過片片紅雲。

走出野蒿地,但見一青丘,青丘腳下的櫟樹林邊,一戶小院在望。院內小屋茅頂柴扉,屋頂的幾圃地裏種滿了果蔬,一叢野花也開得正旺,院外竹籬笆上爬滿的紫色牽牛花正在風中向少女微微點頭。

少女輕移蓮步走進院中,剛要叩門,忽地眼珠轉了轉,躡手躡腳地潛行到窗前,忍住笑偷偷往裏瞧。

屋內陳設簡樸,卻收拾得異常幹淨。緊靠裏牆的草席上跪坐著一個青年,身前的矮幾上堆放著一塊素帛,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篆文,那青年正在聚精會神地研讀。

窗外的少女一皺眉,心中嘀咕:師兄啊師兄,你裝了滿腦子的劍譜,隻怕未等你成為一代劍俠,倒要變成“一呆劍俠”了!

這麼想著,她心頭突然掠過一絲落寞之感,每回看見師兄練劍時的專注模樣,少女總感到有莫名的不安與愁緒哽在心頭。她不能阻止師兄練劍,但在她的心底卻又十分矛盾地隱隱希望師兄不要繼續鑽研劍術。然而這一切,她說不出口,因為她知道師兄練劍是為報師仇。她這一點兒女情懷和複仇大義相比,無論如何都隻能埋在心底。

師兄心中有劍、有義、有仇,不知道有沒有我……少女佇立窗外怔怔地想著。

突然那青年右臂一動,手中多出一柄青銅劍,身形未動,長劍卻向右上方斜削出去,手腕輕抖,隻聽“喀喀喀”三聲,聲未絕,劍已回。

隻見那青年凝神細看前方,表情肅穆,片刻後輕輕歎了口氣,神色甚是沮喪。原來在右上方的屋梁上懸掛著一根細麻繩,垂下的一端係著一根短木棍,青年方才的那三劍正砍在那木棍上。

少女心疼地看著師兄沮喪的神情,改變了主意,一個箭步推門而入,笑嘻嘻地叫道:“師兄!”

那青年看見她,神色也登時舒展開來,笑道:“麗姬,你不好好練功,又去哪裏玩了?”

這男女兩人,正是從衛國逃出後避居齊國的荊軻與麗姬。

同樣的時光流逝,卻在荊軻和麗姬兩人身上造成了不同的變化。避居齊都郊野之後,麗姬陶醉在尋常百姓的生活閑趣之中,漸漸平複了她的爺爺公孫羽之死帶給她的傷痛;然而荊軻心中複仇的決心與意誌卻未曾消減,反倒與日俱增,他焦急地期望練就驚人武藝,以報師仇。

報仇,總是讓人奮不顧身,也讓荊軻忽略了身旁麗姬一日日成熟濃鬱的少女情懷。

麗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願像你那樣,整日隻知道抱著把劍,都快變作冷冰冰的青銅了。你快跟它說話吧,趁早別理我!”

荊軻隻笑不語。這個小丫頭伶牙俐齒,與她鬥嘴隻能是自討苦吃,何況他剛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時還不知道怎麼跟麗姬講,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聽後的反應。

麗姬跳上草席,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見上麵有三道新砍的劍痕,深淺、間距幾乎無二,她高興地叫道:“師兄,你的劍法又有長進了!”

荊軻的臉上卻全無喜色,搖頭道:“苦練半年,進展微乎其微。”他指著那劍痕又道:“你看那切口處參差毛糙,且三道創痕並不連貫圓通,劍意斷續艱澀,這正是未窺得運氣之道的征象。”

麗姬聽荊軻這麼一說,再細細觀察,也看出荊軻所言非虛,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聲道:“無論如何,劍法總已有所進步,慢慢來,一定會得大成的。師兄,我相信你。”

荊軻苦笑道:“慢慢來?等到什麼時候?等到嬴政壽終正寢嗎?師父……”他猛然反應過來,將後半句話狠狠吞進了肚中,轉過頭假裝看幾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觸麗姬的雙眼。

急拉輕咬櫻唇,抬起蒼白而秀麗的臉龐,一雙清澈如水的明眸飽含深情地看著荊軻,輕聲道:“我不是不想報仇,我隻怕因為報仇,終有一天會再也見不到你了!”

荊軻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湧動——他欲言又止,可在這個時刻,他又能說些什麼?

他害怕這樣的感覺,一個兒女情長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懼的。

沉默片刻,荊軻忽然驚覺,眼下實在不應該想除了習劍和報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時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製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來的話就更難以出口。他連忙深吸一口氣,將波濤洶湧的情感壓抑下去。平靜了一會兒,他硬下心道:“麗姬,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麗姬心頭一動,她直覺接下來荊軻講的事情一定會使兩人的未來發生重大的變化,至少會打破眼下這種神仙隱士般的生活。

果然,荊軻沉聲道:“我想離開齊國一段時間。”

麗姬的平靜出乎他的意料,她隻問道:“你想去何處?”

荊軻道:“趙國。”

麗姬點點頭,又問道:“可是邯鄲?”

荊軻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蓋聶?”

荊軻歎了口氣,說道:“原來你早就想到了。”

麗姬輕聲說道:“是啊,我以前常聽爺爺提起,說蓋聶的‘百步飛劍’乃是天下第一絕技,邯鄲又離此地不遠,以你現在的劍術,除了他之外,還能向誰請教呢?”

荊軻心中暗暗歎服,麗姬實在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一種不忍又不舍的情緒油然而生,不禁沉吟片刻,方才毅然回道:“隻是在去趙國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麼事?”麗姬柳眉挑起,揚頭質問。

荊軻猶豫了片刻,道:“麗姬,我想帶你離開這裏,為你找一個更好的地方安身,這樣我才能放心去邯鄲學劍。”

麗姬一聽,臉色大變,卻兀自壓抑住澎湃的心緒,一字一句緩緩道:“你想把我安置在哪裏?哪裏會是更好的地方?”

麗姬一反平日的活潑,讓荊軻大感驚訝,接下來的話竟說得有些心虛:“趙國西鄰強秦,近來更是戰禍頻繁……我想,你若留在齊國,相較之下要安全許多。”

麗姬苦笑著搖頭道:“當今暴秦肆虐,天下哪有什麼安寧之地?秦國大軍窺伺中原,齊魯鄉野與趙巍之地又有何異?”

荊軻聞言默然。

“如若你不讓我隨行前往邯鄲的話,就讓我留在這裏等你吧。”麗姬啜泣道,“這裏是我們一起建立的家,你若不願讓我相伴左右,就讓我在這裏等你回來吧。”

荊軻望著麗姬秀麗堅毅的神情,半晌長歎道:“暴秦不滅,安有樂土!暴秦不滅,安有樂土!”他胸中忽然豪氣大作,振衣而起,大聲道:“亂世之中,連一女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公孫門下劍士!好,麗姬,咱們就一起去!”

齊國與趙國相去不遠,不多時日,邯鄲的城堞就已遙遙在望。

邯鄲是趙國都城,也是天下最為繁盛的城市之一,雖逢亂世,卻仍商賈雲集、市肆喧嘩,通衢大道上人潮湧動,舉袂如雲。

兩人剛走到城關,荊軻突然“咦”了一聲,拉了一下裝扮成男子模樣的麗姬。麗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對接人群中有兩個商販模樣的大漢迎麵而來。這兩個大漢除身材比一般人高大粗壯外,並無奇特之處。

麗姬低聲問道:“師兄,有什麼不對嗎?”

荊軻皺眉道:“這兩人英華內斂、手腳輕捷,雖裝扮成尋常商賈模樣,卻是一等一的高手。”

聽他這樣一說,急拉再細看此二人;果然太陽穴微微凸起,雙眼開闔間精光四射,顯然是精通內家功夫的高手。

麗姬低聲道:“師兄,你看他們是什麼來頭?”荊軻搖頭道:“說不上。”他目光轉回,說道:“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管不得別人的閑事。”

兩人進入城中,四處打聽蓋府。蓋聶乃是當世名聲最著的劍客,以獨門劍術“百步飛劍”名震六國。他遷到邯鄲已有一段時日,習武之人多熟知,當下便有一名少年劍士指點路徑,兩人一路尋去。

待到蓋家,卻也隻是黑瓦白牆的一座小院而已。開門的少年道:“家師有事外出,尚未歸來。少俠若欲見家師,還請日後再來。”

荊軻不禁大為失望,而麗姬走上來輕輕問少年道:“那……不知蓋先生何時回來?可否相告?”

少年恭敬地回道:“這個……我也不知。家師出門,有時半月十日,有時數載,沒個準數。兩位來得不巧,家師是今早出門的,更不知何時歸來……”

三人正說著,忽然有一個風骨清奇、身材修長、腰佩長劍的中年人氣宇軒昂地走了過來。他走得不急不緩,步子卻如行雲流水,瞬間就到了他們眼前。荊軻不禁一愣,正在心中暗思此為何人時,少年卻驚喜地叫道:“師父,您回來了!”

荊軻、麗姬一聽是蓋聶,連忙上前行禮。蓋聶早就在街角處望見了兩人,此刻近看,發覺他們雖然身著粗布衣衫,舉止卻謙恭有禮,心中頓生好感,於是請他們進門敘談。

三人在廳中分賓主坐下。荊軻環顧四周,隻見擺設簡潔,端的是尋常人家模樣,這廳內雖無長物,卻雅致有序,隱隱透顯雍容風度,可見主人雖不慕虛華,但必是有著高尚生活涵養之人。

蓋聶年紀三十掛零,雙目隱斂電光,氣度從容,端坐在那裏,自有一代宗師的氣派。荊軻看在眼中,心底已然拜服,恭恭敬敬地寒暄之後,當下便說明來意,聲言願拜蓋聶為師,以報大仇。

蓋聶聞言說道:“公孫先生本是我的故友,聞聽他為國捐軀的壯舉,蓋某也是深感欽佩。荊少俠有意向蓋某習劍,本來我是萬萬不敢推托的,隻可惜……”聽到這裏荊軻心中“咯噔”一下。蓋聶喟歎一聲,續道,“可惜我馬上就要離開趙國,已經沒有時間與你論劍了。”

荊軻急道:“我可以暫居邯鄲,恭候先生回來。”蓋聶道:“我這次出門,連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能夠回來,也許永遠無法回來。荊少俠要等到幾時呢?”

荊軻心中的失望和焦慮交織在一起,一時反倒講不出話來。身邊的麗姬看著荊軻焦急的模樣,心中一陣酸楚,竟站起身來,對著蓋聶朗聲道:“蓋先生不願教就明說,何必這樣推三阻四?”

蓋聶聽她聲音嬌柔脆亮,言辭更是十分潑辣,不禁微微一怔,看了麗姬一眼,笑道:“原來這裏還有一位女客。”

荊軻眼見麗姬無禮,心中大窘,瞪了麗姬一眼,俯首致歉道:“她是我的師妹麗姬,因為路途凶險才女扮男裝。還請先生看在她年幼無知的份上,不要計較。”

蓋聶背脊挺直,道:“想來你便是公孫老先生的孫女麗姬。”

麗姬一口氣還堵在胸口,又怕讓師兄為難,隻在一旁悶聲不語。

蓋聶將麗姬的神情看在眼中,輕歎一聲,緩緩道:“公孫姑娘誤會蓋某了。既然這裏沒有外人,蓋某也就不妨明言。蓋某即將遠行,並非為了逃避什麼,而是為了追蹤一個仇家。”

荊軻奇道:“蓋先生劍術冠絕當世,什麼人敢與先生為敵?”

蓋聶喃喃說道:“此人名叫夏侯央,不僅武功高強,而且還搜羅了一批亡命之徒,結成一個暗殺組織。他生性陰險狡詐,我家便是毀於他手。我已追殺他多年,但一直未能成功。此趟出行,前途莫測,所以我不敢貿然答應荊少俠的要求。”

聽完這番話,麗姬這才知曉自己錯怪了蓋聶,心中愧窘,俯身向蓋聶道歉。

荊軻心忖:蓋聶劍術天下無雙,竟然還有人敢與他為敵,此人的膽量可真不小,而其武功想來也不在蓋先生之下,天下之大,藏龍臥虎,我小小荊軻如若得不到蓋先生的指點,如何能學成絕技,師父的大仇又如何能報?……這般想來,頓時心中愴然。

蓋聶見荊軻臉上頓現憂鬱之色,也明白其想法,知道如不能給荊軻一個滿意的答複,隻怕要傷了這位熱血少年的心,於是長歎一聲道:“夏侯央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大盜,某日,他被幾個仇家追殺,身負重傷,被官府擒住。當時,地方官孟大人判其死刑,下到死囚牢中,準備三日後問斬。熟料,就在臨刑前夜,他忽然被人劫走。過了半月,孟大人一家六口全被殺死,隻留下一個小女兒被父母藏在土灶中,僥幸逃過一劫。”

蓋聶突然說起往事,神情激動,荊軻與麗姬不敢插話,俱屏氣聽蓋聶講述。

蓋聶眉頭緊蹙,沉浸在過去的痛苦回憶裏,他望著窗外,繼續講道:“那小女孩從此顛沛流離,乞討為生,嚐盡人間辛酸。後來,小女孩長成了少女,遇見了我,我敬佩她堅強不屈、忍辱負重、一心報仇的骨氣,便到她當年家中,調查此案。雖已時隔多年,我還是憑借蛛絲馬跡找出了凶手夏侯央。”

麗姬忽然問道:“當年那個小女孩蒙蓋先生相助,竟然還不能報得大仇?”

蓋聶苦笑著點點頭,說道:“我多次苦追夏侯央不放,與他交手,然夏侯央異常狡詐,屢屢逃脫。有一次,我已經*得他現身。哪知,他躲避進柴房之中,待我追入,他竟然自屋梁之上,用草灰灑向我的雙眼,我閃避不及,傷了雙眼,險些遭其毒手……”

麗姬忍不住緊張地追問道:“那……那蓋先生有否……”

蓋聶知她關心自己安危,向她點頭微笑致意,繼續說道:“幸好我當時神誌還清醒,危急之際用百步飛劍中的絕招*退了他。回家之後,我在拙荊的精心護理下,過了一個月,雙眼才得痊愈。”

麗姬輕輕一笑,問道:“那蓋先生的妻子,想必就是那個……那個少女吧?”

荊軻趕緊輕輕拉她的衣襟,暗示她不要亂說話。

蓋聶微笑讚道:“公孫先生的孫女果然聰穎!你猜得不錯,她便是拙荊。隻可惜……隻可惜……”忽然有無限哀傷湧上心頭,蓋聶突然有些英雄氣短眼中盛滿柔情又夾雜著傷感,兀自望向窗外。

荊軻、麗姬眼見蓋聶這般神情,知是觸動了他的傷心處,便也不敢再相詢半句。

倒是蓋聶向窗外望了一陣,驀然回過神來,歉然道:“在下耽於舊事,冷落了兩位,萬分抱歉!”

荊軻、麗姬連忙回道:“我等冒昧,勾起先生傷心往事……”

“二位不必自責!我向二位訴及往事,原是出於我對公孫先生的敬重,不能不讓二位知我心中苦衷。”蓋聶頓了頓,接著道,“那夏侯央本也是個高手,但他詭計多端,仗著一身武藝,行事殘忍狠毒,又好*良家婦女……”

麗姬驀地插嘴道:“是否這次,那夏侯央突然在邯鄲現身了?”

蓋聶“哼”了一聲,眼現精光:“不錯!前些時日,夏侯央突然現身邯鄲,我得悉消息之後,四處遍尋,可惜一無所獲。今日,我派遣出去探查的兩名弟子獲悉夏侯央午間剛離邯鄲,向東而去。可惜除我之外,弟子中無一是他對手。此次不追,隻怕又讓那賊子逃遁他方,禍害百姓。為報拙荊滿門血仇,我即刻稍作打點,便要前去追趕。”

荊軻此時也已明白拜師一事不可強求,大感鬱悶,仰天長歎道:“時不我予,奈我何!”待心境平複一點後,他拱手對蓋聶道:“事以至此,荊軻也不便多言。隻是在臨行前,荊軻還有一事想求蓋先生。”

蓋聶聞言點頭道:“但說無妨。”

荊軻猶豫片刻,輕聲道:“在下想請蓋先生賜我一招,好讓荊軻也能領教真正的劍術是何樣子。”

蓋聶一聽,不禁笑道:“這個不難,那就請荊兄弟出招吧。”

荊軻站起身來,向蓋聶深施一禮,然後抽出青銅劍來,捏了個劍訣。蓋聶卻仍跪坐在主位,紋絲不動。

荊軻目光炯炯,開始尋找出手機會。

蓋聶雖然像是隨意地坐在原地,但氣勢如山,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上,而且彼此之間呼應聯係,整個人渾然一體,竟然無一絲空隙可鑽。

荊軻腦子裏飛速地掠過無數招式,但麵對安坐不動的蓋聶,隻覺每一種進招方式似乎都變得笨拙且漏洞百出,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兩人僵持了半盞茶的工夫,荊軻心裏不禁焦躁起來,公孫劍派最講究的就是氣勢,臨戰之際,最要緊是有一往無前的氣勢,像今天這般的情形他從未碰到過。荊軻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冒險出擊,然後再隨機應變。

不了他的肩頭微微一動,蓋聶的目光便刺了過來,荊軻好像被芒刺紮了一下,肩膀下意識地一縮,登時打破了平衡,劍氣驟然渙散。

荊軻並未氣餒,鼓足勇氣,接連數招連環欲發,然而隻要他身形略動,即使是劍尖略略揚起,安坐不動的蓋聶都能立即以眼光射向他的破綻之處,使他尚未出招既已落敗。二人就這樣在瞬間以目光和姿態的細微挪動過了十餘招。

這十餘招中,荊軻身形似動非動,蓋聶的目光則如一把淩厲的銳劍,一招破過一招地從荊軻的額頭、咽喉、肩頸、心口、肋下、丹田一路刺下去,劍氣縱橫。荊軻隻覺有數十把利劍插入身軀,自己已被刺得千瘡百孔,全身冷汗涔涔而下,隻得將青銅劍棄於地上,歎息道:“先生劍法甚為高明,荊軻輸得心服口服!”

一旁觀戰的麗姬,並未看出其中蹊蹺,見荊軻頹然放棄,不服氣地問道:“師兄,為什麼不戰而降?”

荊軻苦笑道:“我在蓋先生麵前,猶如蟲蟻見龍,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再比下去,隻能徒增笑柄。”說完,轉身對蓋聶深施一禮,道:“蓋先生,多謝您讓在下一睹劍道之真諦,一招之賜,令荊軻一生受益匪淺。”

蓋聶輕喟道:“荊兄弟天資絕佳,可惜公孫先生為國捐軀,致使璞玉未及雕琢,實在可惜。”荊軻淒然一笑,便與麗姬一同拜別蓋聶。

眼見荊軻兩人舉步欲行,蓋聶忽道:“其實天下劍術名家眾多,蓋某隻是忝亨大名而已,荊兄弟不妨另尋名師。”

荊軻心念一動,一旁的麗姬反應更是靈敏,已然搶著道:“如此,便請蓋先生推薦一位。”

蓋聶微笑道:“在邯鄲就有一位劍術大師,荊兄弟不妨去試試,看他能否準你拜入門下。”

荊軻驚訝道:“哦?邯鄲除先生之外,還另有大師,在下倒從未聽說過。”

蓋聶緩緩道:“此人名叫魯勾踐,隻因生性淡泊、遺世隱居,故天下之人知之者不多。我也隻是來邯鄲後,機緣巧合方見過一次。”荊軻道:“不知這位魯先生劍術如何?”蓋聶淡淡一笑,道:“與我在伯仲之間。”

荊軻心中大喜,以蓋聶的劍術和名氣,居然對這位魯勾踐如此推崇,足見此人確實不凡,忙道:“如此還請蓋先生告知魯先生居處,荊軻即刻前去。”

蓋聶笑道:“二位也不必如此著急,待我為你們修書推薦,明日你們便去拜師吧。”

荊軻、麗姬得了蓋聶的推薦書簡,麵露喜色。蓋聶送他們到門口,荊軻再拜首道:“願有一天,弟子能追隨蓋先生左右。”

蓋聶笑道:“公孫羽門下弟子,如能將公孫先生的兵法劍道融成一體,則必將無敵於天下。”他說到此處一頓,又道:“其實,武功的高低,還在於學武之人悟性的深淺,不知荊兄弟以為如何?”

荊軻垂首,回味著蓋聶的臨別贈言。

不料那大漢眼裏奇佳,劍法更是十分高明。他微微“噫”了一聲,手中長劍畫出一條弧線,刹那間就由下而上,封死了荊軻長劍所有變化的線路。

荊軻招式用老,避無可避,遂一咬牙,長劍硬碰硬相交。

“當”的一聲大響,荊軻虎口劇震,幾乎握不住劍柄,整條右臂酥麻難當。

荊軻見魯勾踐傷在這兩人手中,早知他們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沒想到其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又驚又疑連退兩步,一時之間凝然相峙。

“公孫羽是你何人?你何以使得公孫劍法?”那大漢銳利的目光盯住荊軻手中長劍,低沉地問道。

荊軻聽來人提及公孫羽,不禁一愣:“莫非你認得家師?”

“原來公孫羽是你的師父……”那大漢頓了一頓,冷冷道:“哼,漏網餘孽,今天正好在此做個了斷!”

“啊,你……”荊軻聞言大驚,不料竟在此地遇上了恩師的仇敵,正打算反唇相譏,卻看到院子另一邊,麗姬已連遭大險。

麗姬倚仗身法靈活,勉強避開鋒芒,不想腳下踩著一粒小石子,身形略打了一個踉蹌。西首大漢一聲長嘯,大斧挾著萬鈞雷霆直擊下來,來勢淩厲異常。

眼見麗姬就要血濺羅衫,荊軻失聲狂呼,卻無法出手相救。突見月光下一道白色匹練宛如毒蛇吐信,直擊西首大漢的左胸。不僅後發而先至,而且招式巧妙,竟似這大漢自己將胸脯送上去一般,*得他怪叫一聲,淩空一個後翻筋鬥退了回去。

荊軻回首望去,原是坐在地上的魯勾踐及時出劍,救了麗姬。

麗姬驚魂未定,魯勾踐沉聲道:“你們兩個都到我這邊來!”

荊軻應聲上前,與麗姬分別守住魯勾踐的左右兩邊,三人臨時結成了一個劍陣。兩個大漢憚於魯勾踐,且見荊軻劍法不弱,一時倒也不敢妄動,雙方再次陷入僵局。

這時遠處突然響起了金鑼之聲,兩個大漢聞之頓時臉色大變。原來戰國時期兵燹不斷、盜患頻生,村鎮為求自保,大多駐有鄉兵,平時務農,聞金鑼聲則集結共抗外敵,保護鄉鄰。眼下定是那帶路農人見魯勾踐被人殺傷,以為強盜入村,故此鳴金求援。

兩個大漢對視一眼,既知一時無法拿下魯勾踐,且鄉兵轉眼將至,便也無心戀戰,狠狠瞪了荊軻與麗姬兩眼,騰空而起,宛如兩隻大鳥般,投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荊軻一顆提起的心剛要放下,忽聽“當啷”一聲,隻見魯勾踐麵如金紙,手中長劍落地,竟然昏死了過去。荊軻大驚,連忙上前相扶,連聲高呼:“魯先生!魯先生!”

幸得鄉兵適時趕到,眾人七手八腳地將魯勾踐抬回屋中,又有醫者為其療傷包紮,直至魯勾踐蘇醒過來,眾人方才離開。

草屋內一燈如豆,魯勾踐看著荊軻和麗姬兩人,低聲問道:“你們是公孫羽的門人?為何到此?”

荊軻輕聲道:“弟子荊軻,家師公孫羽喪命於秦王鷹犬之手。此次蒙蓋先生指點而來,懇請魯先生成全。”說著從懷中取出蓋聶所書的竹簡,並跪倒在地。

魯勾踐取過書簡,看罷示意荊軻起來,滿懷歉意道:“我感謝你們的相救之恩,不過,學劍一事,恐怕要讓荊兄弟失望了。”

荊軻心中頓時一片冰涼,啞聲道:“為何?”

魯勾踐一笑,道:“你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自理尚難,又怎能教人劍術?”荊軻急道:“弟子可以服侍先生,待先生康複後再說不遲。”魯勾踐搖搖頭,卻不接話。

荊軻眼中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魯勾踐忽道:“你們知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什麼人?”荊軻搖搖頭道:“我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但其目露凶光,必定不是良善之輩。”

魯勾踐苦笑道:“他們是秦國的一等侍衛。”

荊軻驚道:“哦!怪不得我們聯手都無法製勝。”

魯勾踐點頭道:“秦王座下的風、林、火、山四大高手,無論哪一個,天下能與之匹敵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

荊軻神色大變,道:“難道他們就是號稱‘風林火山’的秦國四大高手中的兩個?”

魯勾踐道:“不錯。這兩人就是黑煞風和霹靂火。怎麼,你們聽說過他們?”

“難道方才持劍那人就是霹靂火?”荊軻滿懷憤恨地問道。

“是的,此人正是霹靂火。”魯勾踐歎了口氣。

一旁的麗姬早已淚流滿麵,忽向魯勾踐跪下,哭道:“魯先生,家祖就是喪生在他們手中,還望先生答應麗姬的不情之請,傳授師兄絕技,以報此血海深仇。”

看著荊軻悵然若失的麵容,麗姬一邊為爺爺的死而心痛,一邊為荊軻的失望而不忍。她決定違背自己的心意,代荊軻向魯勾踐懇求拜師學藝之事。

心痛與不忍,後者在麗姬心中似乎占了多些。爺爺的死所帶來的悲傷,已隨著時日漸漸淡去。雖然知道霹靂火、蟒鞭林未死,讓她心痛不已,但她複仇之心向來不盛,也就並未覺得一定要讓荊軻去冒險。

倒是荊軻一路至此悶悶不樂的焦躁神情,她全看在眼裏。他不能再看著荊軻繼續沮喪下去了,即使荊軻藝成刺秦將會使他們的未來蒙上慘淡的陰影,她也顧不得這許多,隻期盼荊軻能如願以償。

這心事荊軻不懂,魯勾踐卻看明白了。魯勾踐看似不修邊幅,實則心細如發,他從荊軻和麗姬二人闖入門中那一刻起,就從麗姬深情地望著荊軻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切。

魯勾踐放下手中的信簡,示意麗姬起身,轉頭向荊軻道:“秦王身旁高手如雲,連公孫先生都命喪其手,以在下區區武藝又豈能幫得上忙。”

荊軻驚詫道:“這些惡賊,難道連魯先生也製服不了嗎?”

魯勾踐“嘿”了一聲,道:“若論單打獨鬥,誰輸誰贏,恐怕難講,但以二對一就不同了。不過,剛才若不是那兩個賊子突然放出暗器傷我在前,我又何至於如此狼狽!”

荊軻納悶道:“秦王為何派侍衛刺殺先生?”

魯勾踐道:“他想要我為秦國效力。”

“想來,魯先生必定是嚴辭峻據,所以他們才要加害先生?”麗姬起身拭淚道。

魯勾踐點點頭。

荊軻憤憤道:“那嬴政好不陰險無恥,不能收為己用,就要立即加害。”魯勾踐微微一哂,笑道:“自古君王,哪個不是這樣?”荊軻默然片刻,忍不住又道:“那魯先生因何不肯收我為徒呢?”

魯勾踐並不直接回答,定定地看了麗姬一眼,道:“那嬴政的棋盤上可不隻我魯勾踐一枚棋子。”

荊軻一聽之下登時醒悟,猛一擊掌道:“是了!嬴政一定是想將天下可用之士皆收入其彀中,不肯服從的寧可殺了,也不會留著為他人所用。”

魯勾踐點頭道:“不錯,所以我待傷勢略好,就要去找散居在列國的一些俠士,讓他們早做準備,共抗強秦。”

麗姬低頭輕聲問道:“魯先生是否可以讓我們隨行呢?”魯勾踐苦笑著搖頭道:“有些事隻有我一個人才能做,其中緣由現在無法向你們解釋。”

荊軻聽了魯勾踐的一席話,不禁默然。他心知自己學劍一事與魯勾踐要辦的事情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在道義上他應該毫不猶豫地作出犧牲,隻是兩遇名師卻都無緣受教,造化弄人如斯,怎不教人感慨萬千?

魯勾踐見他失望至極的樣子,心中不忍,遂道:“其實我倒也不是不能與荊兄弟切磋一二。”

荊軻心中重又燃起了一絲希望,急忙道:“願聽魯先生教誨。”

魯勾踐道:“我派劍術師法自然,最重要的是講究個人的悟性,老師的指點倒還在其次。”

荊軻道:“那我該怎樣修煉呢?”

魯勾踐道:“你所學的公孫劍法源出兵家,有許多地方其實與道家之理相通。但兵家重視的是實用,對其中蘊含的道理卻論述不足,所以往往讓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荊軻一拍大腿道:“不錯!我依那劍譜練習,其中有很多地方我總不能理解,隻能依譜硬練,自己胡亂揣測,大概是走岔了路。”

魯勾踐道:“那份劍譜現在你身邊嗎?”

荊軻急忙從懷中取出素帛,交與魯勾踐。

魯勾踐一看之下,神情頓顯肅然,好一會兒才歎息道:“劍術至理盡在其中矣,你隻要領悟半數,便可橫行天下,又何必借諸外力?”

魯勾踐對這份劍譜有如此之高的評價,令荊軻為之一振,卻又有些難以置信,遲疑道:“先生此言當真?”

魯勾踐瞅了荊軻一眼,微微笑道:“你有此劍譜,劍術卻難以突飛猛進,想必是還未明白其中真義。也罷,趁這兩天養傷之機,我就為你在劍譜上做些注解,以方便你日後自行習劍。”

“多謝魯先生!”荊軻滿心歡喜地道謝,麗姬卻低頭沉默不語。

魯勾踐看在眼裏,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隨即欲欠身站起,荊軻忙上前扶住,道:“魯先生,怎麼了?”魯勾踐道:“我們現在要離開這裏,另找一處隱蔽的居所,否則秦國的高手再來就麻煩了。那些鄉兵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怕白白犧牲了這些好心村民的性命。”

於是三人稍稍收拾了一下行李,由荊軻背著魯勾踐,趁著烏雲遮月,悄悄離開了牛首村。

他們在山腳下的一座孤廟中度過一夜,天明後進入山中,此地渺無人煙,他們尋了一個幹淨的洞穴,暫時住了下來。每天由荊軻與麗姬出外打獵,采集野果,魯勾踐就在洞中養傷,靜思劍譜,寫下注解。

在荊軻和麗姬的悉心照顧下,過了十餘日,魯勾踐傷勢已經大見起色,可以起床四處行走。這一天風和日麗,魯勾踐叫來荊軻和麗姬,道:“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劍譜也已注釋完成,我們就此別過吧。”荊軻心中不舍,道:“魯先生還是再留幾日吧,待傷勢痊愈之後再走不遲。”

魯勾踐搖頭道:“耽擱久了,隻怕我的那些朋友會有危險。”

麗姬更是難過,這些日子裏,她已感覺到魯先生好像對自己隱藏的心緒有所明了,梗咽道:“魯先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魯勾踐一笑,轉首對荊軻道:“若是有緣,相見又有何難。隻是此地暫居可以,長留多有不便,你們也早些離開吧。”

荊軻歎道:“我二人天涯飄零,無家無業,又能去哪裏呢?”

魯勾踐點點頭,略一思索,道:“昔日我遊曆齊國時,途徑一座大山,雄偉清奇,齊國人喚做泰山,居此山中能觀察天地聲息之變化,對悟道修身大有好處,你們不妨道那裏去看看。”

荊軻感激道:“多謝魯先生指點,荊軻沒齒不忘。”

魯勾踐凝視著荊軻與麗姬二人許久,歎了口氣說道:“荊兄弟,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贈。”

“先生教訓,荊軻無有不從。”荊軻聞言,俯身拜下。

“你言重了,快快請起。”魯勾踐扶起荊軻道,“天命大義,取其勢要,如今強秦日盛,雖說天下未見得就歸於嬴政,然而眼下時勢在彼卻是不爭的事實,你孤身一人,如何挽得狂瀾?”

荊軻沒想到魯勾踐的臨別贈言竟是如此,一時語塞。

沉默半晌,荊軻慨然歎道:“在下亦知單憑一己之力,難成刺秦大事。然而,師仇豈能不報?暴政虐人,又豈能不除?”

“刺得嬴政,又來一嬴政,你想過嗎?”

魯勾踐再次銳利*問,荊軻反倒昂然相抗:“荊某若能僥幸刺得嬴政,自有仁人義士前仆後繼,再刺另一嬴政。”

魯勾踐點點頭,他心知荊軻意誌堅定,無論如何勸他不動。然而轉頭看著麗姬失落的模樣,又不禁出言相詰:“倘若嬴政除之不盡,又當如何?”

“但願蒼天有眼,得有聖王臨治之日。彼時我除嬴政,王道可期。”荊軻黯然答道,他心中也明白,放眼天下諸侯,大半驕奢荒逸,不知王道聖者何時可得。

魯勾踐撫掌大笑:“說得好!但願有聖王臨治之日。荊兄弟謹記自己之言,若無仁人當政,莫行無謂刺秦之舉。”

荊軻默然。

魯勾踐轉身向麗姬點頭示意,意在言外道:“我已盡力,二位好自為之。”隨後再不多言,拱一拱手,飄然而去。

荊軻悵然多時,未久便依從魯勾踐所言,與麗姬一起前往泰山。

泰山,又稱岱宗,雄踞齊地,高峻巍峨,尊為五嶽之首。春秋時期魯國大儒孔丘曾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語,由此可見泰山之雄奇壯闊。

荊軻和麗姬在泰山結廬之後,遠離戰火,日子過得倒也甚是逍遙。

荊軻每日攀上岱頂東峰練劍悟道。這裏是泰山觀日出的絕佳所在,荊軻在此俯仰天地,察日月之行,看雲卷雲舒。數月下來,雖略有所悟,但仍有幾個大的關節一直無法參透。

這一日麗姬又到峰頂給荊軻送飯,見荊軻踞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前方呆呆出神。麗姬嬌嗔道:“師兄,你又在發什麼傻?”

荊軻神情沉重,長歎道:“麗姬,我怕我會辜負魯先生,也許我根本不是一塊學劍的材料。”

麗姬輕輕放下食籃,柔聲道:“蓋先生和魯先生兩大劍術名家都說你是習劍的絕佳人選,為何你自己還這樣沒信心呢?”

荊軻愁眉不展,道:“不是我妄自菲薄。魯先生已傾囊相授,而我在劍術上卻未有寸進,這不是我愚鈍又是什麼呢?”

麗姬抿嘴一笑,道:“絕世的劍術怎麼可能如此輕易便可學到?你呀,總是心太急。”她蹲下身從籃中取出飯菜,嘻嘻一笑說道:“還是先吃飯吧,不吃飯哪有力氣練劍!再說,我看你的武藝在一天天精進呀!”

荊軻聽到師妹的鼓勵,沮喪的心情有所寬慰,他沉聲道:“師妹,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麗姬沒有答話,自從聽了荊軻與魯勾踐的一席對答之後,她知道已無法動搖荊軻刺秦的決心,於是隻好將自己的心事深埋。她隻期望眼下這般與荊軻相伴度日的生活能夠多一天是一天。未來,不是她不願多想,隻是,他們還有未來嗎?

第四章

秦王政十年。

夕陽猶如傷口中緩緩淌出的鮮血,一點一點,染得蒼茫天際迷離詭譎,仿佛當年的濮陽落日,吞噬了籠罩其下的大地,沉寂了大地上的生命之息。

橫斜的餘暉幽幽灑下,原本溫暖的昏黃色,也顯得淒清蕭瑟。麗姬如雪的長裙在風中飄揚。她一直垂著頭,雙眸直盯著眼前那一座煢然立於荒涼之中的墓碑。這孤塚,是她爺爺長眠的棲所,塚內卻沒有公孫羽的遺體。這是她與荊軻在泰山定居後所築。

安放塚內的,隻是無限的寄托與緬懷。

公孫羽是荊軻和麗姬兩人共同記憶的初始。麗姬的童年,不比一般的孩童,有父母的嗬護、兄弟姐妹的陪伴。

她的童年多半是安安靜靜地陪伴在爺爺公孫羽的身畔。年幼的麗姬,曾多次默默在心中想象她那或許就如同爺爺一般威武神勇的父親,和她那慈祥之外更帶著她甚少從爺爺臉上見到的溫柔神色的母親,模糊的形象竟能在不斷的想象中逐漸清晰顯現。公孫羽雖也是對她嗬護有加,卻因為經曆多年統帥戰場的洗滌之後,自然生成的習性使然,即便在他麵對麗姬的時候,也總不免多了那麼一分威嚴,這讓麗姬的心中委實有著些許遺憾。而荊軻,那和她諸多相似的師兄,適時地出現在她靜謐的生命裏,讓她平淡的生活有了不同的聲音,意外地熱鬧了起來。

麗姬知道,爺爺和她的感受是相同的。荊軻的出現,讓他們的生命都更加美好了。她猶記得自己被爺爺慎重地托付給荊軻時,爺爺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荊軻一眼,而她發現爺爺那靜默的神情中所流露出的,盡是全然的信任與驕傲。

此刻,缺少了爺爺的陪伴,她和荊軻更加懂得珍惜彼此相守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是那麼珍貴莫名。雖然,誰也不曾開口說出,但他們都十分清楚彼此的重要不可替,彼此的緊密不可分。

荊軻,不僅是爺爺畢生最大的安慰,更會是她日後永遠的依靠。無論未來事情如何發展,至少,此刻麗姬的心中是這樣以為。

齊國都城,臨淄。

典麗的齊宮大殿上,年逾半百的齊王高踞於禦座之上,深鎖的眉宇間隱約透著幾許坐立不安的焦慮,對應著他刻意直挺著的格外端正的身體,交錯結合成一種荒謬、滑稽的王者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