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詩歌的藝術特色
傑出詩人,都具有自己獨特的令人一見難忘的藝術特色。李賀就是這樣的詩人。他善於從前人的創作中,特別是從屈原以來的浪漫主義詩歌中擷取精英,但又不肯蹈常襲故;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自己新穎獨具的感受,精致密栗的語言,創造性地進行構思、想象和幻想,反映複雜多樣的現實,抒寫各種獨悟的見解。他的詩,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鮮明的主題,而且意境清新,形象生動,“文思體勢如崇岩峭壁,萬仞崛起”(《舊唐書?李賀傳》),具有雄放、奇辟,別標一幟的藝術風格和藝術特色。
豐富、奇特的想象
詩人運用形象思維進行創作的全過程都離不開藝術想象或幻想。可以說,想象是詩人的翅膀,沒有想象也就不可能有詩歌。但是,詩歌藝術的特色,卻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詩人藝術想象的特色。李賀的詩歌之所以不同流俗,藝術上具有鮮明的特色,主要原因之一,也就在於他的想象力驚人的豐富,而且十分奇特。
譬如《金銅仙人辭漢歌》①(①《三輔黃圖》:“神明台,武帝造。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雲表之露。”《三輔故事》:“漢武帝以銅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以求仙也。”宋黃朝英《湘素雜記》雲:“《魏略》曰:‘明帝景初元年,徙長安諸鍾簴(音巨,懸鍾磬之物)、駱駝、銅人承露盤。盤拆,銅人重不可致,留於灞壘,大發卒,鑄作銅人二,號曰翁仲,列座司徒門外。”):
茂陵劉郎②(②劉郎:即漢武帝劉徹,陵墓在茂陵。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七《郎君大相公》:“何後稱玄宗為三郎。……代宗罷李輔國中書令,輔國憤之,謝曰:‘老奴事郎君不了。’而‘郎’之稱直加於帝王矣。”)秋風客③(③漢武帝寫過《秋風辭》,末曰:“歡樂極兮衷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此故稱“秋風客”。),
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
三十六宮土花碧④(④三十六宮:指漢宮。長安上林苑有離宮別館三十六所。土花:指苔蘚。)。
魏官牽車指千裏,
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
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鹹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
渭城⑤(⑤秦建都鹹陽,漢改稱渭城。)已遠波聲小。
在詩人的想象中,金人可以下淚,而且清如鉛水;蘭草可以悲傷,而且能夠“送客”;蒼天、荒月,乃至長安大道、渭河波聲,仿佛也有生命。這首詩,雖然取材於曆史事實,但創造形象時卻僅僅根據“仙人臨載,潸然淚下”這點傳說。朱自清先生認為,詩人“蓋辭京赴洛,百感交並,故作非非想,寄其悲於金銅仙人耳”。所謂“作非非想”,即是指想象的豐富。李賀借這一傳說,從劉徹陵墓落筆,托銅人異主去國之悲,寫唐帝國興亡之感。全詩不僅主題深刻,形象鮮明,而且感情如此深厚,藝術魅力如此強烈,應該說,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詩人大膽馳騁想象的結果。
李賀的詩歌,無論是構思立意,布局謀篇,還是造語煉字,狀人擬物,往往“精鶩八極,心遊萬仞”。詩人張開想象的翅膀,上窮碧落,下俯人間,從曆史傳說、神話故事,到日月星辰,飛禽走獸,香草美人,銅駝駿馬,在詩人筆下無不有情有態,全都展開著想象的豐饒王國。譬如:《瑤華樂》中,他想象周穆王驅馳八駿,周遊天下,“五精掃地凝雲開”。五星為他清路,雲霞為他擴散;抵達西王母的居處,王母正拿甘露靈藥宴饗穆王。《銅駝悲》中,寫自己失意之後去洛岸看花,“厭見桃花笑,銅駝夜來哭”。洛岸的銅駝也為人世的短促而悲痛。再如月亮,曆來詩人所想象的多是“玉盤”,“霜月”;在李賀的想象中,一會兒是“明弓”、“玉弓”,一會兒叫“玉輪”、“碧華”、“寒玉”等等。“不知船上月,誰掉滿溪雲”(《始為奉禮憶昌穀山居》)寫月光皎潔,想象已不落俗套,而“春月夜啼烏”(《過華清宮》)想象更見新奇:月光明如白晝,竟能使烏鴉發生錯覺,誤以為天曉而在那兒啼鳴。曹操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王維《鳥鳴澗》有“月出驚山鳥”句,李賀也許有所借鑒。
李賀詩中的想象,不隻是豐富而不落俗套,並且奇特而又情趣盎然。如《神仙曲》:
碧峰海麵藏靈書①(①碧峰:暗指蓬萊、方丈等海上神山。藏靈書:《後漢書?竇章傳》:“是時學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李賢注:“言東觀經籍多也。蓬萊,海中神山,為仙府,幽徑秘錄並皆在焉。”),上帝揀作仙人居。
清明笑語聞空虛,鬥乘巨浪騎鯨魚。
春羅書字邀王母②(②春羅:絲織物。韋應物詩有“春羅雙鴛鴦,出自寒夜女”。“春羅”同此。),共宴紅樓最深處。
鶴羽衝風過海遲,不如使卻青龍去。
猶疑王母不相許,垂霧妖環更轉語③(③妖:妖豔。妖環,猶小丫環。此句的“妖”一作“娃”;“轉”一作“傳”。)。
海上神山,居然還藏有仙經、寶卷;而且神山還是天帝親自選定的仙人居地。這些仙人們,騎著鯨魚,笑語清明,衝風鬥浪,在海上遨遊。更耐人尋味的是,他們也設宴請客,並且在送請柬時還反複考慮:是派仙鶴、青龍,還是小丫環去為妥。這裏,李賀對神仙的幻想和想象十分奇特,並且充滿現實世界的人情味,讀來雋永無窮。
李賀詩歌想象力的豐富、奇特,最典型的例子之一,是他的《李憑箜篌引》④(④李憑,又稱李供奉,當時著名的梨園弟子。箜篌,古代一種彈撥樂器,西漢時即有。東漢時,從西域傳入豎箜篌,“體曲而長,二十有三弦”,抱在懷中,用兩手齊奏。):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白凝雲頹不流⑤(⑤吳絲蜀桐:指琴名貴。凝雲:指響遏行雲。)。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⑥(⑥中國:即國中。國,指國都,即京都長安。)。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①(①十二門:長安城四麵共十二門。),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②(②神嫗:《搜神記》:“永嘉中,有神見於兗州,自稱樊道基,有嫗號成夫人,好音樂,能彈箜篌,聞人弦歌,輒便起舞。”),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依桂樹③(③吳質:一說即《酉陽雜俎》中的吳剛(事見卷一《天咫》第34條);一說即魏人吳季重。《詩人玉屑》引《藝苑雌黃》:“竊意《箜篌引》所謂吳質,非吳剛也,恐怕是一事。魏有吳季重,亦名質”;一說,李賀之前即有月中桂之說,卻未見吳剛斫桂。唐趙蕃、楊真弘都有《月中桂樹賦》,均未提吳剛。及至元吳師道《中秋》還有“終霄倚樹憐吳質,何處登樓覓庾公”句。認為吳質不是吳剛,也不是吳季重。後說近之。),露腳斜飛濕寒兔。
李憑,是唐代彈奏豎箜篌的一位著名女藝人。顧況說李憑當時“馳鳳厥,拜鸞殿,天子一日一回見”。楊巨源則說她“名高半在禦筵前”。可見這個李憑當時是出入宮廷,蜚聲朝野,很受皇上讚賞的樂手。這裏,李賀隻用短短十四句詩,就把這位著名音樂家彈奏箜篌的卓越藝術本領描摹得淋漓盡致。你看:不同凡響的樂聲剛剛奏出,就吸引得行雲凝滯,水不飄流;感動得江(湘)娥、素女控製不住滿腹情思。接著,詩人浮想聯翩,把琴聲的抑揚頓挫,比之如昆山玉碎般清脆悅耳,如鳳凰歌唱般嘹亮動聽。一會兒,低回流連,引得芙蓉哭泣;一會兒清越、歡快,致使香蘭含笑。樂聲的熱烈,仿佛使得深秋的長安乍然變得暖和;絲弦的繁富多彩,感動得天帝也為之傾心。這麼豐富的想象,在藝術上對讀者本已產生了強大的衝擊波,而詩人神思飛動,更加奇特驚人:女媧煉五色石補起來的蒼天,又一次被震破,漏下秋雨聲聲;神山上那個善彈箜篌的神嫗成夫人,甘拜下風,虛心就教;那些魚蛟等神物也樂得在波浪上縱情舞蹈;月宮之中的吳質聽得入了迷,依在桂花樹上,深夜不睡,直到露水打濕了月宮中的玉兔。總之,天地神人,山川靈物,無不受其驅策,整個神話世界,全都為之震驚。
黑格爾認為,對藝術家來說,“最傑出的藝術本領就是想象”(《美學》第一卷)。詩人想象力的飛動如此奇偉驚人;樂聲的優美動聽、樂聲的感化作用寫得如此的具體、形象,怎能不使讀者擊節讚賞?清人方扶南在《李長吉詩集批注》中說:“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人,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這三篇同時代產生的詩篇,狀寫彈奏名手的神技,的確如春蘭秋菊,各有芬芳,但仔細體味,《李憑箜篌引》的想象力更豐富,更奇特,因而詩的意境更開闊,更壯觀。白居易寫的《琵琶行》,以聲比聲,從而引起讀者聯想和想象,這種手法運用得非常出色,但它基本上還是一首敘事詩,他的突出成就也在敘事方麵。作者摹寫聲音時,用比法,多取材於常見事物,且多直接描繪。寫樂聲的音響、旋律、樂曲結構的複雜變化,也重在聽覺形象的塑造: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以上四句詩,把樂聲音響的急驟、高低粗細,樂曲結構的錯落有致,比喻如急雨打窗,圓珠轉盤,十分形象,也娓娓動人,但詩人設譬取喻,務在擬聲,手法上則是現實主義的。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有比較大膽的想象和幻想,但也不如李賀詩的奇思泉湧,際天人淵,因而意境不如李賀詩的浪漫開闊。我把這首詩的前半部分錄在下邊,以作比較: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鳴,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
詩中以兒女言情、勇士赴敵、鳳凰鳴囀、柳絮飛揚等比擬聲音的輕柔雄壯、抑揚起落,富於變化,形象鮮明,從聽覺到視覺,給人一種具體的藝術美感。但詩人摹寫聲音所取的形象,基本上也還是建立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宋代歐陽修曾否定此詩,他說:“此詩固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詩也。”蘇軾也信了歐陽修的評語,還把這首詩改寫成《水調歌頭》①(①蘇軾的《水調歌頭》對韓詩的修改如下: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裏不留行。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眾禽裏,真彩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煩子指問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歐陽修、蘇軾這種“非琴詩”說,顯然失於偏頗。持平說來,白居易和韓愈這兩首詩,都不愧是“寫其獨至”的傑作,在描摹琴聲上,二人各有功力,未可軒輊。我們當然不能,也不是想通過貶抑白、韓來拔高李賀,不過,白、韓在想象力方麵確實不如李賀那樣視通萬裏、思接千載。此外,李賀之前,王昌齡也寫過《箜篌引》,李白寫過《箜篌謠》;李賀同時代,顧況寫過《李供奉彈箜篌歌》,楊巨源寫過《聽李憑彈箜篌二首》;李賀之後,歐陽修、蘇軾也寫過類似的篇章。這些作品各有特色,但也沒有李賀詩中這種超現實的豐富想象。《李憑箜篌引》之有別於白、韓以及其他詩人的詩,而具有獨特的色彩,迷人的魅力,根本原因也在這裏。
曆來,人們認為聲音最為難寫。陸九淵在《敝帚稿略》中慨歎:“有窮智極力所不能到者,猶造化自然之聲也。”聲音之所以難寫,就在於它無形無影,而且轉瞬即逝。至於音樂,它的媒介是音響,包括旋律、和聲、樂曲結構等,它給人的藝術感受是直接訴諸聽覺的。要用訴諸視覺的文字來直接描寫音樂,當然更加困難。因此,高明的作者,往往在描摹音響時不作過多的直接描寫,而是采用比喻和描述音響藝術效果的間接手段,動員讀者的音響經驗和審美經驗進行聯想和想象。在這一方麵,白居易、韓愈等人,都是高手。但是,李賀更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他在運用間接手段描摹李憑彈奏技藝和音響效果時,不僅采用了以聲喻聲(白居易《琵琶行》長於此)、以形喻聲(韓愈《聽穎師彈琴》長於此)這兩種常見手法,而且精妙地采用了以典喻聲的手法,即用附麗於神話傳說而翱翔的驚人聯想和想象來描寫音樂。如,寫樂聲如玉碎、如鳳鳴,是以聲喻聲;寫素女愁,香蘭笑,是以形喻聲。然而,在以聲喻聲、以形喻聲時,李賀不是一般地選取喻體,而是把許多有關音樂的傳說、典故活用其中。例如:“素女愁”,暗用《漢書?郊祀誌》關於素女悲而破瑟的故事;“老魚跳波瘦蛟舞”則用了《列子?湯問》中“瓠巴鼓瑟而鳥舞魚躍”的典故。再如,“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出典一般人熟悉,也多認為這裏是通過美麗生動的神話以馳騁想象來寫音樂效果。這固然不錯。但是,詩人何以取此作喻體呢?原來,女媧不是無端請來的。早在先秦時代,韓非在《十過篇》裏就寫過一則十分有趣的故事。筆者認為,這則故事可能是被李賀引為借鑒的,所以引在下邊:
公曰:“清徵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得聽清徵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聽。”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願試聽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於郎(廊)門之垝(通危,棟上也);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聞於天。平公大悅,坐者皆喜。平公提觴而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音莫悲於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今主君德薄,不足聽之,聽之將恐有敗。”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遂願聽之。”師曠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雲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於廊室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