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李賀是唐代傑出的青年詩人

唐代,是我國古典詩歌發展的黃金時代。唐詩的題材、體裁、風格、流派,以及手法的多樣化,在我國古典文學發展史上,素負盛譽。在唐代這個爛漫的詩國裏,英賢蔚起,名家如林。僅以清代康熙年間編纂的《全唐詩》統計,就有二千二百多個詩人,近五萬首詩歌。這些詩人,以他們的心血和才力,共同描繪了祖國的山川風物,乃至時代麵貌、民族命運、人民的喜怒和哀樂。他們就像燦爛的星群,輝映著唐代各個曆史時期的星空。在這個閃爍著奇光異彩的詩國的星空中,李賀就是一顆引人注目的明亮的星。

李賀,生當中唐時期,雖然早歲謝世,但短暫的一生備受迫害,顛沛流離,加之,他所處社會的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十分尖銳,因而他用自己的生命和血忱,奮起抗爭,喊出了時代的聲音。他遺留下來的二百四十多首詩歌,不僅是貞元、元和年間詩壇的一塊豐碑,也是我國古典文學藝術寶庫的瑰寶之一。詩人李賀,或發布壯懷,或抒寫隱情,或銜冤抱恨,或吊古自慨,在大多數篇章裏傾注著強烈的哀憤,深沉的感喟,從各個方麵展示了他,以及與他同時代許多失意的、受壓迫的人們的悲慘命運,他們的痛苦的內心世界和他們追求自由、幸福的強烈願望,具有一定的認識價值,政治上表現出進步傾向。他的詩篇,調高氣峻,或如雲崩雪湧,奇峭浪漫;或如明霞秀月,清麗璀璨,在藝術風格和藝術手法上,自樹一幟,有著較高的美學價值。特別是詩集中的少數篇什,如《雁門太守行》、《老夫采玉歌》、《楊生青花紫石硯歌》、《李憑箜篌引》、《金銅仙人辭漢歌》等等,不僅“驚邁時輩”,甚至為唐以後曆代詩人或評論家歎為觀止。清人方扶南讚賞《楊生青花紫石硯歌》“品硯至矣”;宋代司馬光指“天若有情天亦老”為“奇絕無對”。不僅古人,就是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同誌,偉大的革命家、文學家魯迅先生,也喜歡李賀,稱賞李賀的詩。毛澤東同誌在同陳毅同誌談詩的一封信中,指出“李賀詩很值得一讀”。他還在自己的詩作中,多次借用或化用李賀詩的名句,賦予新的含義,抒發無產階級革命的理想和豪情。魯迅先生在1935年寫給日本朋友山本初枝的一封信中也說:“我是散文式的人,任何中國詩人的詩,都不喜歡,隻是年輕時較愛讀唐朝李賀的詩。”(《魯迅書信集》下卷第1202頁《致山本初枝》)魯迅先生還多次用李賀的詩句,書贈朋友。就在他逝世前一年,即1935年3月,還書錄了“金家香衖千輪鳴,揚雄秋室無俗聲”(見李賀《綠章封事》)作為條幅。正因為李賀在詩歌領域取得了傑出成就,所以古往今來,多為人們所讚譽;他的詩,為許多詩人師法、摹擬。盡管“疑賀、摘賀”者古今有之,但他久經毀譽,仍能赫然獨立。他的詩歌,特別是詩中一些精警動人的名句,人們百讀不厭,吟唱不絕。

李賀的傑出成就,不隻在於他有二百多首藝術造詣甚深的詩歌傳世,而且在於他噀血雪腸,在中唐詩壇獨辟蹊徑,開拓詩歌領域,為昌盛唐詩做出了貢獻。

清代姚文燮說:“詩至六朝以迄徐、庾,《騷》、《雅》、漢魏,浸失殆盡。正始之音,沒於淫哇,識者傷之。唐自開元、天寶而後,愈趨卑弱。元白才名相埒,其詩為天下傳諷,當時號為‘元和體’,人競習之。類多淺率靡,而七言近體尤甚。至問老嫗之可否於灶下,博才子之聲譽於禁中。賀心許之乎?……故力挽頹風,不惟不知有開寶,並不知有六朝,而直使屈、宋、曹、劉再生於狂瀾之際。斯集為古體為多,其絕無七言近體者,深以爾時之七言近體為不可救藥,而姑置之不議論也。”姚氏此論,不免偏頗,但也道出了李賀超凡脫俗的一麵。我們知道,古典詩歌發展到盛唐,不僅體裁、風格多樣,藝術水平已相當高,就是題材領域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開拓。在李賀之前二三十年,出現過李白、杜甫那樣的巨星;與李賀同時代,也有白居易、元稹、韓愈、孟郊、賈島、柳宗元、劉禹錫等著名歌手。在這種情況下,要獨立開辟詩歌創作的新天地,困難是異乎尋常的。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序》中指出:“據說古希臘的亞力山大大帝在東宮的時候,每聽到他父王在外國打勝仗的消息,就要發愁,生怕全世界都給他老子征服了,自己這樣一位英雄將來沒有用武之地。緊跟著偉大的詩歌創作時代而起來的詩人準有類似的感想。當然,詩歌的世界是無邊無際的,不過,前人占領的疆域愈廣,繼承者要開拓版圖,就得配備更大的人力物力……否則,他至多是個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業之君。”青年李賀,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困難局麵之前,以堅韌的意誌,廣博的學識,非凡的才華,打開了元和詩壇的新局麵。他不肯隨俗俯仰,既區別於風行一時的“元輕白俗”體,又不苟同於韓愈為首的“郊寒島瘦”派;他不拘格律,主要采用自由奔放的古體詩和樂府詩的形式,巧妙地運用形象思維手法,確立起一種大開大闔、元氣淋漓、崢嶸飛動的瑰麗風格,從而成為中唐時代異軍突起、別樹一幟的卓越詩人。英國18世紀一位著名詩人愛德華?楊格說:“獨創性作家是,而且應當是人們極大的寵兒”,“他們開拓了文學的疆土,為它的領地添上一個新省區”。(《試論獨創性作品》)李賀的詩歌之所以使古人為之心折,今人為之歎服,主要原因恐怕也在於他具有這種獨創性的成就。

魯迅先生的一位日本朋友增田涉寫過一本書,叫《魯迅的印象》。該書在談到魯迅與李賀的時候說:“魯迅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喜歡李賀。我想,這裏不是有著理解魯迅文學的一把鑰匙麼?……我固然沒有具體地研究過其間的關係,隻是想,為了知道他,而去考察他所喜歡的李賀,不也是一個課題嗎?”“我感覺到,他年輕時喜歡李賀,喜歡尼采,是和他的性情密切聯係著的。跟他讀安特列夫,模仿果戈理,受夏目漱石的影響不一樣,不是在學習他們的文學表現方法,而是更為根本的與他的為人直接相通的關係。”自然,我們不能把一千二百多年前封建社會的詩人李賀,簡單地與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先生相提並論,但是,我們研究李賀,研讀李賀的詩歌,不也可以從表現方法上找到魯迅與李賀在文學上的一些聯係麼?更有甚者,我們在吸取李賀詩歌有益的藝術養分的同時,從魯迅青年時代的為人,進而聯想到李賀,聯想到李賀的進取精神,他的勇於探索、潛心獨創的氣質,他的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我們不也可以得到某些啟迪麼?

台灣學者餘光中在他的論文《從象牙塔到白玉樓》中說得好:“真的,十一個世紀以前的李賀,在好幾方麵,都可以說是一位生得太早的現代詩人。如果他生活在20世紀的中國,則他必然也寫現代詩。他的難懂,他的超現實主義和意象主義的風格,和現代詩是呼吸於同一種氣候的。”他認為李賀“受了散文反駢詩體避律的影響,學習楚辭以降以至李白韓愈所發展的‘自由詩’,且在樂府古風之中創造出十分獨特的形式”,“李賀的嘔心之作大半能做到濃縮、堅實、明朗的程度。他很能把握物體的質感和官能的經驗,不但他的詩風晶冷鑽堅,鏗鏘作金石聲,即連他的字彙和隱喻(metaphor)也硬凝如雕塑品”。“最重要的一點,是李賀詩中那種伸手可觸的突出紙麵的意象。”(《文星》1964年2月21日)。

毫無疑問,李賀在詩歌領域的勞績是傑出的,他的藝術才華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卓爾不群的。研讀李賀及其作品,無論對我們的文學藝術創作者,還是對我們從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其他的讀者,都是很有益處的。但是,李賀這樣一個早逝的青年詩人,畢竟會受到自身閱曆與經驗的局限,他同封建社會的其他傑出詩人一樣,也不能不受到階級的、曆史的局限。我們在充分估價李賀的傑出成就的同時,也應當指出,他的詩歌在內容上有庸俗的、不健康的成分;在藝術表現上存在一些明顯的瑕疵。例如,有的詩,空虛、感傷的情緒過重;有些詩句過於雕琢,以致辭意晦澀,正如魯迅先生指出的,“往往做到別人看不懂”(《門外文談》)。這些,無疑是李賀詩中的泥沙,不應該放在“繼承”之內,而應當加以剔除。不過,從李賀全部詩歌來看,上述缺點畢竟隻是大醇中的小疵,它遠不足以影響我們對李賀傑出才華和卓越成就做出肯定的評價。

講到早夭的詩人李賀,人們可能會想到初唐另一個夭折了的天才王勃。二十七歲溺海的王勃,十九歲就以他的《滕王閣序》一鳴成名;二十七歲病逝的李賀,則在十八歲時,以他的《雁門太守行》受到韓愈的獎掖,並因此“聲華籍甚”。他們的創作,同樣奇幻動人,為後人所爭傳;他們的年壽不長,卻同樣有光陰難再的感傷,有位卑不遇的牢騷。李賀與王勃一樣,都是唐代傑出的青年詩人。他們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在文學史上也是少有的現象。不過,王勃在初唐,李賀則在中唐,兩人的專攻和成就也有所區別。王勃的詩清新質樸,開有唐以來一代風氣之先,但他的詩,數量較少,主要成就還是文①(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雲:王勃的詩“數量較少,不像文那樣充分表現出他的精神麵貌。的確,文是他創作裏的主要部分。當時‘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的齊名,可能原指他們的文而言,後人評詩也借用‘四傑’這個稱號來統括他們”。)。李賀則不同,他是專以詩歌成就在文學史上占有自己獨立地位的。雖然他的早夭,使得他在思想上、藝術上都還沒有可能完全成熟,有些作品,也還雜有泥沙,但主流是好的。特別是集中不少的佳作,意新語麗,自備一格,堪稱我國古典詩歌寶庫裏的明珠。

李賀的生平

李賀,字長吉,公元七九○年(唐德宗貞元六年)出生於河南宜陽縣的昌穀(唐時屬福昌),隻活了二十七歲。他才能出眾,卻懷才不遇,處境淒涼,短暫的生活道路十分坎坷。不過,這種坎坷的道路,反過來又磨礪了他的意誌,使他傾注心血從事詩歌創作,把滿腔的憤激之情,熔鑄在淒清、浪漫的詩篇之中。因此,了解李賀的生平遭遇,對於我們研究李賀詩歌的內容、藝術特色及其形成這些特色的原因,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唐宗室的後裔

李賀出生在昌穀,但他的祖籍卻在隴西。他和隴西的李氏有著血親關係。這一點,李賀在自己的詩歌中多次提及。例如,他在潞州寫的《酒罷,張大徹索贈詩。時張初效潞幕》中說:“隴西長吉摧頹客。”還有《仁和裏雜敘皇甫湜》中也說:“宗人貸宅荒厥垣”、“宗孫不調為誰憐”。這些自我表白,雖有自誇世係的動機,迎合了當時以郡望表示姓氏所出的習俗,但也不無根據。新、舊唐書都確認這一點。《太平廣記》也有此種記述。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的自序中更直言自己為“唐諸王孫”。他死後,墳墓也遷葬在隴西(地在今甘肅隴西縣城南十裏袁家灣,俗稱“學士墳”)。應該說,李賀為唐諸王孫,他的祖籍在隴西,這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在於:李賀既是宗室之後,究竟屬哪一個世係?兩唐書均說李賀是“唐宗室鄭王之後”,但唐代封鄭王的卻有兩人:一個是李亮,一個是李元懿。李亮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隋代曾做海州(今江蘇連雲港市)刺史,高祖武德初年晉封為鄭王。李元懿,是李淵的第十三子,貞觀十年(公元636年)才改封鄭王。李賀的研究者一般認為他出於李亮這一世係。因為《新唐書》稱“鄭王元懿”,也稱之為“惠鄭王”(元懿的諡號)。唐代人稱元懿的後代為“小鄭王後”或“惠鄭王後”。這實際上將其與李亮區別開來了。在宗室世係表中,李亮被稱為大鄭王。《舊唐書》雖然把李亮與李元懿同稱為“鄭王”,但對大鄭王的後代,追敘世係時,隻到李亮的兒子淮安王神通為止,不追到李亮(見《李嵩李國貞傳》);而對小鄭王的後代,則一直追到李元懿(見《李勉傳》、《李宗閔傳》)。可見,《舊唐書》對大、小鄭王也是有所區別的。近人王禮錫認為,“說鄭王,便是大鄭王,如說《漢書》,便是前漢書”。田北湖還說,大鄭王李亮的子孫多留東都。這一說法當然缺乏證據,但有一定的道理。武則天執政後曾大量殺戮高祖的子孫,留東都或許就與此有關。李賀在《自昌穀到洛後門》中說“解馬投舊鄰”,可知他家早年住在洛陽(即東都)。再者,李賀既為宗室裔孫,卻又享受不到王孫的特權,甚至遭到惡勢力迫害,一方麵固然與世遠名微有關;另一方麵也許是因其遠祖李亮並非嫡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