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小款”情結

朱鐵誌

所謂“小款”,當然是相對於“大款”而言。他們有點兒錢,但不若大款的款大,在富人麵前,他們是窮人;在真正的窮人麵前,他們算得上富人。其“小款情結”,也多半表現在窮人麵前,在窮人的寒酸和窘迫之中,找到作為“款”的心態和感覺。如若換在大款麵前,他們非但找不到這感覺,還要平添幾許煩惱和自卑。諺日“一萬不算富,十萬才起步”,小款的經濟實力大抵在這個檔次。

“小款”而成“情結”,多半源於他們具有某種令人豔羨的東西,或有一個好爸爸,使之翻雲覆雨之間財源滾滾;或有一層好關係,幹爹表叔成全照應,不費大勁,生活就是小康以上;或有一個好職業,出入合資企業,穿梭於洋人之間,在白領麵前是準白領,在藍領麵前自我感覺是白領,其身份不尷不尬、收入不高不低,若天天打夏利,不免囊中羞澀;若人前打夏利,人後打麵的,還略有富餘。

“小款”們一般都會點兒外語,但不算純熟,在外國人麵前說話喜歡外語裏摻漢語,在同胞麵前說話喜歡漢語裏夾外語。所以外國人看他們是中國人,中國人看他們有點兒像外國人。他們一般都對心中向往的國度耳熟能詳,說起紐約、倫敦就像說自家的陽台。也許是在寫字樓裏呆久了,說話辦事表情誇張,不時攤開雙手、聳動肩膀,作無可奈何狀。他們一時還買不起車,但諳熟各種牌子的各種車型,說起法拉利、勞斯萊斯,就像說自己自行車的後座。到獨資企業後他們逐漸改變了口味,原來的米飯麵條吃不慣了,對西餐卻情有獨鍾、相見恨晚,以至於後來連吃饅頭也改用刀叉,喝黃瓜湯也把湯匙朝外撇c,周末的晚上,他們喜歡開個“派對”什麼的,但苦於住房麵積有限,所以“派對”隻能以寫意為主,歡實不起來。

“小款”朋友一般忌諱人家提起他們的鄉下表兄,甚至不太喜歡別人說到自己的父母,倒不是因為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什麼的,而是覺得窮親戚有損於“小款”的份兒。如若家住大城市郊區,他們一般簡稱那所毗鄰的大城市,比如家住豐台,他們幹脆說住北京,不願與人噦嗦。這些人的著裝,介乎於北京、上海、廣州和巴黎之間,有點兒異國情調,但不濃;有點民族特色,但不地道。一眼看去,便知是偽民俗、假土氣,要的是那麼一種與眾不同的勁兒。

你說不出“小款”朋友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一個人一個活法兒,人家不殺人、不放火、不搶糧食,也從沒礙著誰,你看不慣那是你的事。但你分明感到他們的與眾不同,不知是羨慕,還是討厭,你覺得他們有點兒神秘、有點兒特立獨行,細看之下似乎又毫無內涵。他們無濟於世,也無害於人,是都市生活多樣化中的一樣,是美麗人生各色人等中的一等。他們也許在奔向大款的路途中美夢成真,也許在不期而遇的遭際中重新回到他們原來屬於的那個階層。對比他們強的人,他們充滿敬畏和豔羨的感情;對混得不如他們的同胞,他們有一種淡淡的藐視。對自身的優越,他們毫不隱諱,並且利用各種可能的機會展現之。去過兩趟歐洲,回來就覺得北京“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坐過一回頭等艙,下了飛機就大談普通艙能把活人憋死。好端端的北京話,忽然帶上一些港味,而且故意不把句子說完整,好像說完整的普通話是一件很費力的事。熟悉的朋友見麵,常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明明上帝給了她一張不錯的臉,非要自己花重金改造一張新臉;好端端的一頭黑發,轉眼間變成了黃毛,讓朋友邂逅時分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作為“小款”,一般都有過一次以上的離婚經曆,以驗證著自己魅力的不衰。但這種驗證似乎也不宜多搞,因為有限的財產畢竟經不起多次瓜分,見好就收了。“小款”的所作所為也許不合情理,但合法律;也許不合常規,但合“新觀念”。不管你喜愛與否,他是陽光下獨特的“這一個”。作為被“小款”們鄙視的工薪族,我們除了會心一笑,還能說什麼呢?似乎什麼也沒法兒說,所以還是沉默吧。

偶像破壞論

陳獨秀

“一聲不作,二目無光,三餐不吃,四肢無力,五官不全,六親無靠,七竅不通,八麵威風,九(音同久)坐不動,十(音同實)是無用”:這幾句形容偶像的話,何等有趣!

偶像何以應該破壞,這幾句話可算說得淋漓盡致了。但是世界上受人尊重,其實是個無用的廢物,又何隻偶像一端?

凡是無用而受人尊重的,都是廢物,都算是偶像,都應該破壞!

世界上真實有用的東西,自然應該尊重,應該崇拜;倘若本來是件無用的東西,隻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這班騙人的偶像倘不破壞,豈不教人永遠上當麼?

泥塑木雕的偶像,本來是件無用的東西,隻因有人尊重他,崇拜他,對他燒香磕頭,說他靈驗:於是鄉愚無知的人,迷信這人造的偶像真有賞善罰惡之權,有時便不敢作惡,似乎這偶像卻很有用。但是偶像這種用處,不過是迷信的人自己騙自己、非是偶像自身真有什麼能力。這種偶像倘不破壞,人間永遠隻有自己騙自己的迷信,沒有真實合理的信仰,豈不可憐!

天地間鬼神的存在,倘不能確實證明,一切宗教,都是一種騙人的偶像:阿彌陀佛是騙人的;耶和華上帝也是騙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騙人的;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無用的騙人的偶像,都應該破壞!

古代草昧初開的民族,迷信君主是天的兒子,是神的替身,尊重他,崇拜他,以為他的本領與眾不同,他才能居然統一國土。其實君主也是一種偶像,他本身並沒有什麼神聖出奇的作用;全靠眾人迷信他、尊崇他,才能夠號令全國,稱做元首;一旦亡了國,像此時清朝皇帝溥儀,俄羅斯皇帝尼古拉斯二世,比尋常人還要可憐。這等亡國的君王,好像一座泥塑木雕的偶像拋在糞缸裏,看他到底有什麼神奇出眾的地方呢!

但是這等偶像,未經破壞以前,卻很有些作怪;請看中外史書,這等偶像害人的事還算少麼!事到如今,這等不但騙人而且害人的偶像,已被我們看穿了,還不應該破壞麼?

國家是個什麼?照政治學家的解釋,越解釋越教人糊塗。

我老實說一句,國家也是一種偶像。一個國家,乃是一種或數種人民集合起來,占據一塊土地,假定的名稱;若除去人民,單剩一塊土地,便不見國家在哪裏,便不知國家是什麼。可見國家也不過是一種騙人的偶像,他本身亦無什麼真實能力。現在的人所以要保存這種偶像的緣故,不過是藉此對內擁護貴族財主的權利,對外侵害弱國小國的權利罷了。(若說到國家自衛主義,乃不成問題。自衛主義,因侵害主義發生。若無侵害,自衛何為?侵略是因,自衛是果。)世界上有了什麼國家,才有什麼國際競爭;現在歐洲的戰爭,殺人如麻,就是這種偶像在那裏作怪。我想各國的人民若是漸漸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這種偶像就自然毫無用處了。但是世界上多數的人,若不明白也是一種偶像,而且明白這種偶像的害處,那大同和平的光明,恐怕不會照到我們眼裏來!

世界上男子所受的一切勳位榮典,和我們中國女子的節孝牌坊,也算是一種偶像;因為功業無論大小,都有一個相當的紀念在人人心目中;節孝必出於自身主觀的自動的行為,方有價值;若出於客觀的被動的虛榮心,便和崇拜偶像一樣了。

虛榮心偽道德的壞處,較之不道德尤甚;這種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卻是真功業真道德的大障礙!

破壞!破壞偶像!破壞虛偽的偶像!吾人信仰,當以真實的合理的為標準;宗教上,政治上,道德上,自古相傳的虛榮,欺人不合理的信仰,都算是偶像,都應該破壞!此等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宇宙間實在的真理和吾人心 坎兒裏徹底的信仰永遠不能合一!

怎麼辦呢?

吳稚暉

我這回進京,躬逢其盛,遇到《現代評論》開始發刊。社內的朋友講笑話,他們說,你有什麼話,願意說著,你送稿來,我們亦能把它采登。我聽見了,高興極咯。但要下筆的時候,自己招呼自己,說道,喂,朋友,你能說什麼話呢?仔細一想,真糟極了。他們都是學理湛深的學者,你插進去說浮話,不是笑話麼?那怎麼辦呢?

幸虧想起來,他們曾經說過,亦說不出別的,你就把時事批評批評,也可以充數。我想這當然容易交卷。可不是,在長安市上鬼混,除了餃子鋪裏,多半還貼上“莫談國事”,實在誰還不是談幾句時事作為應酬話呢?一見麵,終是現在的局麵很混沌呀,或說,這一回各方麵應有些兒覺悟,批評如何是長,如何是短,終得拉出一點理由,才有勁兒。但是轉念那種信口胡言,可以形諸筆墨麼?又僵了!那怎麼辦呢?

然而說定了送稿去湊數,人家倒把別的稿子擱著,排字人等著上板,現在臨時不交卷,又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