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鬼婚(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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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上盤著血色的蛇雲,橡膠林像燒著了大火。路北平數了數新荒地上自己今天挖下的樹穴,報數,收工,開始從班長的記工表上尋找阿芳打勾的筆跡。

空白。阿芳不見蹤影。班長也從地頭兒上消失了。一揚手,他把湊過來逗趣的那個腦袋敲了回去。

少給我新聞聯播!朱弟,你不就是想告訴我,阿芳又被班長找去“一幫一、一對紅”了等等之類麼?

“一幫一、一對紅”是那個年頭兒的時髦叫法,或者叫做——革命談心。

不對,朱弟猴樣地笑著:阿芳讓我告訴你,今晚加菜,她要你幫領她的份兒,豬下水,還有白馬港拉回來的冰魚。

就差沒讓我幫她領她們女人家的“份兒”呢!路北平悻悻想著。她總是這樣,恨不得連她們女生這年頭兒分配的衛生紙、月經帶什麼的,都要讓他代領“份兒”,好向全世界證明她的從一而終、義無反顧,媽的。

不過,收拾起地頭兒上的挎包、書本,他心裏還是為這“份兒”的代領資格,略略覺得鬆快了起來。

班長讓你為“大戰紅五月”寫一篇表揚稿。

丟那媽,我還想寫一篇《養豬場的喜訊滾滾來》呢!

班長是個胖子。永遠的知青標兵。和路北平比,可算是其貌不揚。

他說他不在乎,其實他頂在乎。

暮色中的山道上拖著各式各樣的長影子。他落在了隊伍的最後,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前麵老農工們說的葷笑話。這是每晚收工的例行功課。男女農工們嘴無遮攔,每每把自家、他家的床上事加油添醋,說得學生哥兒們滿臉飛紅。路北平告訴阿蒼,他是那年月知青堆裏少數幾個修煉得嘴上最敢放肆的。他說他現下鋤頭上吊甩著的挎包影子,怎麼看怎麼像一隻母貓趴在一條瘦老狗的屁股上幹著那種事體,逗得人堆裏嘎嘎亂笑,都推搡著湊過來看。幹完了,人家早幹完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得兩個影子抖抖索索的,真像剛完事的樣子。人群裏更笑得浪響。就輪上你去幹一幹吧!有哪位老女工——像是阿彩,尖著嗓門兒說。那,阿彩,你就同他幹一幹吧!人群裏一陣亂喊,學生哥兒,童子雞呀!細路崽,好嫩的白斬雞呀!

遠遠傳來連部豬圈殺豬的尖叫聲。

低級趣味,你們就是擺脫不了這些低級趣味。班長圓滾滾的身影忽然從後麵追了過來,卻不見阿芳,匆匆就從他身邊滾了過去。

朱弟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損話,他沒聽見。

他木著臉,故意遠離人群慢騰騰地走。你看,他們又幹開了。他指著挎包鋤頭的影子,冷笑說,那老狗和母貓……

就是在這時候,他和朱弟都同時瞅見,那老狗屁股下麵,有一點什麼暗紅的東西在眼前一閃。

對的,就是連部村頭兒那片我們剛剛走過的橡膠林。多少年後,路北平對阿蒼說,那年頭兒把所有的農場建製都改成了軍隊編製:生產隊叫連,農場叫團。整個海南島的國營農場,就統稱為農墾兵團。路北平說。

一片小紅紙帖子,這時候要命地刺入了他的視線。

他順手拈起來看了看,紙角兒邊上沾滿泥漬,打開,紅紙上潦草著幾行趔趔趄趄的、被露水打濕了念不通的墨筆字,覺得古怪,正要扔掉,隊長老婆球嬸已經拍著巴掌哈哈笑著從樹林後麵跳了出來。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呀。恭喜你,恭喜你呀。我的嫻女前世無修三生有幸呀。你阿榮兄弟來世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福恩呀。你有大福大德千千萬萬不要客氣計較呀。你來你來你來洗把手擦把汗,朱弟你也別跑!你喝一口番薯酒,為了等你豬頭肉早燉爛了呀。你們廣州知青知書識禮,我的阿嫻陰間有福有運呀。你無要害怕,為人救世光明正大,你無要客氣,你已經是自家人呀……

什麼你都可以嘲弄,但你不可以嘲弄偶然。多少年後,路北平這樣對阿蒼說。

阿蒼是在一段乏味的旅途終端,決定把路北平選擇為這部小說的主人公的。當然,這個選擇也純屬偶然。旅途的乏味,是為著陪同一位乏味的美國教授到海南島作一個乏味的研究題目的田野調查。供職外事辦的路北平算是舊地重遊,卻偏偏又是這麼一個平庸透頂、乏味透頂的人。所謂平庸,比方,一路上除了醉心於閱讀美國教授帶進來的那些港、台書刊,向我們複述所讀到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域外異聞,他幾乎就找不到任何別的話題。那時我說,活得沒勁透了,我幹脆去寫小說吧。——寫什麼呢?他隨口問。我說寫什麼都行,比如就寫你吧。我當時望著比我顯得更加疲憊不堪的他——雖然永遠西裝領帶、字正腔圓的。在日常人群裏,他一定屬於你我都最不會在意的那一類人——話裏不無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