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鼎年是一位將小小說當作事業的作家。也是淩鼎年,使文學界與讀者對小小說有了更深刻的體認。
最早論及小小說源流的是小小說理論家江曾培。他在《微型小說初論》
中認為,小小說“古已有之”,中國小說的發展過程就是由小小說而短篇而長篇,不斷進步的。不過在此發展過程中小小說並沒有引退,而是按照自己的發展軌跡前進著,並不斷出現了一些堪為小說史增輝的作品。
在國內諸多小小說作家中,淩鼎年可謂一種“現象”——產量之豐、質量之高,都是國內具有代表性的。不僅如此,在將這一文體走向世界方麵,淩鼎年作出了不懈的努力,並獲得了不俗的成績。此外,淩鼎年借助自己的影響力,通過幾十年不間斷的努力,使小小說這一文體具有了廣泛而高度的世界性認同。
關鍵詞:小小說節奏歐·亨利式結尾精品精品意識薑廣平:小小說,其實大有意味,作家奧萊爾的名篇《在柏林》、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陳啟佑的《永遠的蝴蝶》、聶華苓的《人,又少了一個》
等篇什,我曾非常醉心過。
淩鼎年:你提到的這幾篇都是小小說的名篇,海內外各種報刊多次選載、轉載,各種選本多次選用,評論家反複評論、提及,有評論家甚至定為經典之作。這幾篇我都讀過,《麥琪的禮物》印象最深,特別是由此而引申出的歐·亨利式的結尾,對我國的小小說創作,曾經產生過較大的影響。當然也有作家反對歐·亨利式的結尾,認為導致模式化。我覺得“出人意料,情理之中”依然不失為小小說創作的手法之一,特別是初學者通常比較喜歡這種結構手法。但切忌一以貫之,反複使用同一結構法,讀者必會感到乏味。
薑廣平:國內像汪曾祺的《陳小手》、許行的《立正》我同樣非常醉心。
這樣的小說,不應以長短論。
淩鼎年:我非常讚同你“小說不應以長短論”的說法。
汪曾祺的《陳小手》與許行的《立正》都是我比較偏愛的小小說作品,這兩篇都收到過我主編的小小說選本中,我還給許行的《立正》寫過評論。
《陳小手》與《立正》,故事都很好讀,人物都有血有肉,且立意深刻。以我的觀點,《立正》的容量大大超過普通的短篇,完全可以鋪排成一部中篇小說,但許行老先生惜墨如金,在千餘字的篇幅裏塑造了一位讓讀者過目難忘的“這一個”,這怎麼說都是一種成功,都是讓人尊重的、欽佩的。
薑廣平:同樣是汪曾祺的話,我覺得說得非常好:“短篇小說的一般素質,小小說是應該具備的。小小說和短篇小說在本質上既相近,又有所區別。大體上講,短篇小說散文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小小說則應有更多的詩的成分。小小說是短篇小說和詩雜交出來的一個新品種。它不能有敘事詩那樣的恢宏,也不如抒情詩有那樣強的音樂性。它可以說是用散文寫的比敘事詩更為空靈,較抒情詩更具情節性的那麼一種東西。它又不是散文詩,因為它畢竟還是小說。”
淩鼎年:不管是小小說,是微型小說,其實質還是小說,“小”“微型”
與“短篇”都不過是修飾成分。所以,小小說應該具備小說的基本要素。
記得1994年在新加坡召開的首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討會上,就有與會者提出“微型小說是與詩歌嫁接的文體”,後來還有研究者認為“微型小說與雜文有親緣關係”“微型小說是與散文最接近的文體”等等,這都是一家之言,不管評論家、研究者觀點多麼五花八門,我們作家還是堅持小說寫法,人物、故事、細節、立意、敘述是最基本的,偶爾的文體探索,隻是嚐試,隻是換換筆法而已。
薑廣平:最初,可能小小說隻是被當作作家們的試筆,小試牛刀,小試鋒芒,偶一逞技。像汪曾祺、陳啟佑、劉紹棠、王蒙、趙大年、鮑昌、蔣子龍、劉心武、陳建功、劉兆林、賈大山、畢淑敏、賈平凹等,都曾試筆過小小說,也都寫得非常出彩。現在,將小小說獨立為一種小說種類,與長篇、中篇、短篇相提並論的時機可能已經成熟了。
淩鼎年:作家嚐試各種體裁的寫作是天性,誰不希望自己多種文體都能得心應手呢。據我知道,不少名作家都寫過小小說,或多或少,有的是心血來潮,偶一為之,有的是換換腦子,換換筆法,更多的是應約而寫,也有的帶有倡導性、示範性,名家的參與創作,對小小說的發展,對小小說能有今天的規模,可說功不可沒。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各種報刊小小說、微型小說征文很多,主辦者需要名家的支持、捧場,就千方百計約他們寫,有的因此寫出了味道,有的則是敏銳地看到了這種文體的前景。像王蒙、馮驥才、林斤瀾、蔣子龍、聶鑫森、阿成等都出版過自己的小小說專集,其中,馮驥才、林斤瀾等作家就比較看好這種文體,寫的比較自覺,在多種場合為小小說這種文體說話,為這文體的發展、繁榮推波助瀾,小小說發展到今天,離不開他們的支持與鼓勵。
薑廣平:所以,我非常想要知道你怎麼界定小小說這一文體?
淩鼎年:小小說文體的界定應該是理論家或評論家的事,小小說作家最要緊的是就是寫好自己的作品。我沒有從事理論研究的學者那樣有專業的理論素養,要我界定有點勉為其難,我個人認為:小小說是一種順應時代潮流,適應多元文化狀態,符合快節奏生活條件下閱讀審美,而又相對獨立的小說新文體,其篇幅在1500字上下,已成為普通讀者喜聞樂見的一種文學樣式。
薑廣平:其實,在我看來,小小說就是小說,或者,直接說成是短篇小說。當然,前提是小小說的品質與短篇小說的品質相當。
淩鼎年:小小說原本與短篇小說是不分家的,籠而統之稱之為短篇小說,直到老舍、茅盾在《天津文學》的前身《新港》雜誌發表提倡小小說創作的文章後,這個名稱才為文學界接受。但真正形成氣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這與社會發展,經濟發展是相吻合的,是讀者有這個閱讀需求,才逐步形成讀者市場,不是誰想提倡就能提倡的,也不是誰想讓之邊緣就邊緣的。
經過三十年的發展,小小說已形成了自己的作者隊伍、評論隊伍、讀者隊伍、編輯隊伍,自己的出版市場,應該說已走向成熟。
我個人認為:優秀的小小說並不弱短篇小說,整體相比,就很難說品質相當了。
薑廣平:我一直認為,現在,小小說被很多小小說家們搞得格局小了起來,以至於很多人都覺得小小說畢竟是太小了,它無法承載更多的內涵。
雖然,我承認,尺幅之內,舉輕若重,是小小說的本領。但要做得好,也就是要形成氣候,現在看來,是非常艱難的。小小說的外部,文學品種繁多且成熟,可能多少也製約了小小說的發展。
淩鼎年:在純文學普遍不景氣的大氣候下,小小說、微型小說能有如此的市麵,不說一花獨秀,至少也算難得吧。
對於小小說,一直有看漲派與看跌派。有人抱成見地小瞧小小說,總認為這麼短的篇幅,怎麼可能寫出好作品呢,其實小瞧小小說的,大部分是從不看小小說,或幾乎不看小小說的,他們怕寫了小小說,讀了小小說,評了小小說,就掉價。因為他們不了解小小說,對小小說的評價,也就有偏差,或者說不公正。
其實,還是有不少優秀的小小說作品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有兩百來篇小小說進入海內外大學、中學、小學的教科書。
當然,小小說,單篇要與中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相比,肯定無法比肩的,如果想讓小小說與中短篇小說具有同樣的內涵,這是否對小小說有點苛求了。
小小說參與者眾多,其中不乏文學青年、文學愛好者、文學起步者,他們的作品與成熟的中短篇小說作家相比,自然不在一個層麵上。我們在評價小小說時,還是要多讀選本,多讀小小說專業戶的集子,實事求是地說,還是有好作品的。
目前的文學市場,有製約小小說發展的因素,也有促進小小說發展的有利因素。手機小說的崛起,可能是小小說大發展的契機。
薑廣平:小小說一直以來,不被主流文學重視,認為它就是一種文學的邊角料,是難於登上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隻是作為小說家寫作之餘的調整和補充。這可能也是小小說難以形成氣候的原因。但一種情形非常有意味,小小說在青年學生有非常廣泛的讀者。
淩鼎年:我認為正確的表述應該是:小小說經過自身的努力,正在逐漸被主流文學重視、接納,並在給予其應有的地位與評價。把小小說視為文學的邊角料,視為雕蟲小技,是上世紀的陳舊觀念,持這種觀點的人已越來越少。至於把小小說看做寫作之餘的調整和補充,那是偶然為之的大腕作家,他們的作品在整個小小說界所占比例極小極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小小說選本,選編者盡量把文壇著名作家的小小說作品選進去,不管質量如何,都置於頭條、副頭條的重要位置,以示分量,但近一兩年的小小說選本,大腕作家的小小說作品少了,集子的打頭稿往往是可讀性強的,內涵足的,底蘊深的,作者的名字似乎淡化多了。這應該是小小說的正常現象,看得出小小說文壇自信了,成熟了。
我的觀點與你有些不同,我認為小小說正在形成氣候。今年在吉林出版集團與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小小說名家檔案》,已全部出版,整整100本,印得也頗大氣。據我知道,北京中大文景圖書出版公司也準備推出微型小說作家的個人選本100本,組稿已結束。我主編的《世界華文微型小說100強》第一輯已進入出版程序,將在鳳凰出版集團出版,如果出齊,也是100本。成不成氣候,我想這些事實比我說的應該更有說服力。
薑廣平:有一個問題,可能是專營小小說的作家們經常忽略的,就是精品意識。畢竟,小小說的寫作,在現代這樣的環境下,是更容易成立的行為。
淩鼎年:其實,大有大的難處,大有大的氣勢,小也有小的不易,小也有小的優勢。有人認為,短的比長的更難寫,作為一家之言,也不能說完全是抬杠之言。
其實,關於精品意識,在小小說界從來沒有忽略過,圈內的作家、評論家一直有人寫文章強調、呼籲,每次小小說、微型小說研討會,也總有類似要注重精品意識的發言與論文。
說來說去,還是認為小小說精品太少。關於小小說精品,確實少了些,與讀者,與評論家的期望值有一定差距。但其它文體也同樣存在這個問題,現在每年要出版上千部長篇小說,有幾部能真正稱得上精品?
但你的提醒還是有價值的。小小說界是需要不斷有這樣的提醒與諍言。
不過,現在有一種誤導的觀點,總認為寫的少就是精品意識,寫的多就非精品意識,其實這問題要辯證地看,寫不出,硬寫,就算十年磨一劍,也未必磨出好劍;有生活積累,有創作激情,集中噴發,一年磨十劍,往往更能出好作品,比如像滕剛的頗受評論家與讀者爭議、好評的兩三百篇作品,幾乎都是在兩年內一氣嗬成寫出的。
我最高峰時,一年寫的小小說超過一百篇,而被讀者、評論家認可的作品大都是那時期寫的。說句不中聽的話,並不是有精品意識就能寫出精品的。作為作家,誰不想寫出精品,誰不想獲諾貝爾文學獎啊,但你想寫精品就出精品,你想獲獎就能獲嗎?關鍵還是作家的深層思考、生活積累、文學修養等綜合因素對作品的精與不精起決定作用。
當然,我也看到有些小小說作家的作品有重複自己,重複別人的現象,這還是與少讀書,少思考有關係。文化層次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作品的內涵。
一個聰明的小小說作家,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創作接近製造時,要懂得調整自己的創作思路與創作方向。題材的調整,體裁的調整,都有助於走出低穀,走出被人詬病的非精品意識怪圈。
薑廣平:你如何看待小說節奏這一問題?你覺得小小說的節奏又該如何把握?
淩鼎年:這個問題很專業,文藝理論家才說得清,我們搞創作的,談這個問題可能說不到點子上。以我創作為例,我落筆時不會刻意去考慮節奏,但自己明白寫的是小小說,故一般都開門見山,不會像我家鄉的一句土話“城頭上出棺材——遠兜遠轉”。通常不會有閑筆,不會有過細的描寫筆調,敘述盡量簡潔,推向高潮後,抓緊收筆,有的幹脆把高潮設置在結尾,所謂“抖包袱”,所謂“豹尾”。
寫得多了,熟能生巧,寫到千餘字後,就會自然而然地煞尾。如果一嘮叨,一拖遝,字數就控製不住了,篇幅就上去了,就成短篇小說的寫法了。
薑廣平:在小小說中,有很多精品,往往凝重而大氣。很多作品也都是以文化取勝。我發現你的小小說,在這方麵也做得比較足。婁城、婁東,一直是你的小小說背景。濃釅的坊間色澤和民間風味浸潤了一個個小城故事,書事、畫事、石事、茶事、酒事以及園林、拓片、剪裁、花木、演藝之事,各透著曆史深層的氣息,折射著現實紛紜的世象。這種意義上的江南古城,是不是可以看成是你力圖在紙上打造太倉、婁東這樣的文學版圖呢?看來,幾乎每一個作家,都會在自己的童年與故鄉這裏停留一生。
淩鼎年:每個人的童年記憶往往是最難忘,最深刻,最刻骨銘心的,作家也是如此。盡管我在弱冠之年去了微山湖畔的煤礦,一去就是二十年,但江南家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依然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當我重新回到生我養我的太倉後,當我用歸來遊子的眼光重新觀察、審視她時,可能我有了南北方文化、民俗的比較,我對太倉的認識遠比以前深刻,也比從未遠離太倉的本土作家多了一種觀照,也就更熱愛之。
我的小小說作品也就更多的把背景放在太倉。剛開始時無意識的,我的不少故事發生在古廟鎮、七丫鎮等江南小鎮上,篇幅一多,我開始意識到應該形成集束手榴彈,我就把以後寫江南的人與事都置於古廟鎮這樣一方小天地中。1992年新加坡《聯合早報》連載我小小說時,就冠以《古廟鎮風情係列》。寫著寫著,我覺得古廟鎮的舞台似乎小了點,難以包容更多的人與事,於是我又設置了一個婁城係列,把古廟鎮置於婁城之下,婁城畢竟是縣城,有些重大點的故事就可放在婁城展開。這個婁城,以我家鄉太倉為主要背景,又不全是,反正是江南的一個縣城,我希望婁城故事能打造出一方區別於其他作家的文學版圖,不知這算不算一種家鄉情結?
都說作家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因為我與文化圈的人交往比較多,了解他們,知曉他們,寫他們得心應手,不用挖空心思去胡編亂造,文化題材也就越寫越多,無形中成了我的特色之一。
薑廣平:福克納建構了“約克納帕塔法”世係,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便成了非常迷人的地方,賈平凹的商洛地區、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蘇童的“楓楊樹村”和“香椿樹街”,現在,也成了人們非常稱道的文化版圖。
這方麵,其實很多作家都非常著意。所以,你的“婁城”,也一定有著這方麵的野心的。
淩鼎年:如果我創作、經營的“婁城風情係列”,有朝一日能像賈平凹筆下的商洛地區、莫言筆下的高密、蘇童的“楓楊樹村”“香椿樹街”、王安憶筆下的上海、陸文夫、範小青筆下的蘇州,能為讀者認可、記住,那當然是最大的快慰,最高的褒揚,我還在努力。
我的“婁城風情微型小說係列”出版後,有多位評論家寫了評論,給予了肯定與美言。有評論家在評論我的“婁城風情係列”時,提到了福克納建構的“約克納帕塔法”世係,提到了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我知道這是對我的高標準,對我的嚴要求,更是對我的鼓勵,對我的鞭策。
日本國學院大學的渡邊晴夫教授是國際上有名的小小說研究專家,他對我的“婁城係列”很有興趣,曾經兩次借到複旦大學的機會,來太倉實地考察。
也有外地朋友來太倉,說就是想看看我筆下的婁城風光。這對我來說比獲得什麼獎都更高興更快慰。
薑廣平:你似乎不以複雜性取勝。像《藥膳大師》《萬卷樓主》《茉莉姑娘》《盲人夫婦》《洋媳婦》的指向性,似乎都非常單一,就是向善。當然,你的作品肯定不隻是這樣的取向與指向。但這裏的問題,是不是因為小小說體裁本身的原因造成的呢?小小說姓“小”,尺幅之內,似乎沒有更大的騰挪空間?
淩鼎年:首先感謝你讀了我的作品。你提到的問題是可以展開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