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報道讓我對姥姥有了更多了解,我開始愛她,也讓我對同學更加了解,可以跟他們更深地溝通。我希望將來能有這樣的機會做和真實生活有關的工作。
我的同伴Echo給了我很多幫助,她建議我更多地描述我對姥姥的感情的轉變,我覺得這很有必要。Snow找了好幾處語言方麵的問題,幫我省了不少時間。不過,我覺得他們說了太多的優點,但不足之處說得太少了,我希望下次我們彼此更熟悉之後,不必太拘泥於禮貌,可以更具體地指出問題,對彼此有更直接的幫助。
我讀了我同伴的回應,又讀了我的一稿,幾遍之後,我決定接受他們的建議,補充一些重要的部分。
我加上了采訪前對姥姥的感受:我小時候和她在一起是多麼別扭!這可以讓讀者看到這次采訪和這篇報道對我的意義:現在的我,終於看到姥姥是多麼的需要我的愛和理解。采訪不僅僅是一場談話,記些筆記,然後寫篇文章,而是你和一個你真正感興趣的人敞開心扉的溝通過程。我和姥姥談到死、來生、恨和愛,我們談到生活,怎麼過我們的日子。這樣的談話在人的一生中可能都不會有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珍貴的,是可以指引我們前麵方向的。
我答應姥姥等我寫完報道後,會把故事翻譯成中文,並且讀給她聽,因為她不識字。光是想象那樣的場景都能讓我又興奮又緊張!我已經譯了一半了,真是特別有意思。當姥姥聽到她的小外孫女讀姥姥自己的人生故事時,一定非常開心!
上周,我為姥姥買了一套大紅的內衣褲。因為媽媽告訴我下一年就是姥姥的本命年了,按傳統她要穿紅色。當我送給姥姥時,她非常開心,不停地說了好幾遍:“謝謝,謝謝你,我的小姑娘!”看到她幸福的臉,我心裏感到十分溫暖。在我眼裏,她不是一個有著悲慘身世的老太太,而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我忍不住擁抱了她。
又及:我改了題目,沒人給我提這個建議,但在我自己讀了這個故事後,覺得題目應該改成《一隻小小鳥》。在我的眼裏,我的姥姥是一隻能飛得很高很高的小小鳥!
人物報道:《一隻小小鳥》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現在,我們就一起來看《一隻小小鳥》。
一隻小小鳥
我的姥姥中等個兒,有一點點發福,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這麼多年來,我每想到她,她那一頭銀發,那雙因幹活而有些粗糙的大手,還有她那張總是掛著些許憂愁的臉就會在我的腦際出現。其實以前我對姥姥並不是很了解,因為我從小就是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而且一直住在離姥姥家很遠的地方。一年當中,我隻是在過節的時候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看望姥姥。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她的全名叫做王素蘭;也是在不久前,我才從媽媽嘴裏得知姥姥今年72歲了。
小的時候我總覺得姥姥是個很嚴肅地人,因為我很難從她臉上找到笑容的影子。或許是因為我不常去她家,她每次見到我都對我格外的熱情,總讓我覺得她把我當客人,這令我很不自在。說實話,小的時候我覺得跟姥姥很疏遠。
在最近這幾年裏,爺爺奶奶還有姥爺都相繼永遠地離我而去了,我才漸漸地意識到姥姥在我人生中是個多麼重要的角色。所以我經常去看望她,並且想了解更多關於她還有她生活的往事。
幾個星期之前,我給姥姥打了個電話,非常興奮地告訴她我想采訪她並且寫篇關於她人生曆程的文章。她起初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並且以“我的人生有啥值得寫的啊”為由拒絕了我。但是我沒有放棄,不停地勸說她老人家。最後她終於答應了。但是姥姥很嚴肅地警告我說:“你知道,姥姥我可是個大文盲,你別對我期望太高啊。我要是讓你失望了,你個小丫頭可不許來找我哭啊!”
就這樣,我們商量好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我去她家采訪她。
在去姥姥家的路上,我心裏很高興,因為我要跟姥姥心貼心地聊天了,這可是我們彼此人生中的第一次啊!但是與此同時,我心裏也不停地在打鼓:她會不會因為太過緊張害怕而什麼都說不出來呢?腦子裏想著這些,我邁進了姥姥家的大門。
姥姥早已準備好了我最喜歡吃的餃子,坐在木椅上等我呢!美美地吃下餃子後,我和姥姥舒舒服服地坐在她的床邊,開始聊了起來。
姥姥出生在1935年,在家中的四個孩子中排行老三。生在舊社會,她深深地受了它的影響。她告訴我那個時候,她的父母根本就沒有能力掙錢養活一家人,更別提送她去學校念書了。有一陣兒城裏辦了個掃盲班,但是姥姥因為買不起筆和本便沒能去學習讀書寫字。
姥姥十五歲的時候,她爹媽再也養不起她了,她也就成了包辦婚姻的受害者。更糟糕的是,她嫁的男人比她大六歲,是一個脾氣很不好的孤兒——也就是我的姥爺。她一進門成了小媳婦,所有的家務活兒就全落到了她幼小的肩膀上。“我啊,我簡直就是個奴隸,”她半開玩笑地說。事實上,她的丈夫遠不止是脾氣很壞,他還愛喝酒,打老婆。
事實上她的丈夫還是個精神病患者。姥姥說姥爺去世前兩年,行為變得極其異常,甚至到了有些危險的地步。他要麼瘋狂地把屋子裏的家具砸壞,要麼就毫無原因地辱罵鄰居們,甚至有一次還動手打了我二姨,並把她從家裏趕了出去。
“哦,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送進精神病醫院的?”我問道。
“嗯,”姥姥接著說,“我們以去看望親戚把他騙上了車,然後就直接去了精神病院。醫生診斷出他得了狂想症,精神分裂症的一種,他就被留在了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
“他怎麼會得那種病呢?姥爺年輕的時候難道不是好好的嗎?”我繼續問。
“哎,他就從來沒有正常過。我嫁給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他有毛病,但我還是跟這個瘋老頭過了幾十年。這就是我的命呀!”她說著,望著自己的手,露出了一絲苦笑。
1976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末尾,姥爺被判刑20年,因為他不停地給中央政府寫信,表達他對毛主席和共產黨的不滿。另外,他還經常在左鄰右舍散播反動言論。直到吃了近三年的牢獄之苦後,姥爺才被釋放出獄。
我問姥姥:“姥爺在監獄的那段日子,您和孩子們是怎麼挺過來的?”
姥姥緊緊地皺著眉頭,沉默了好久才輕輕地說道:“我們是怎麼過來的?我們是怎麼挺過來的……”然後她看著我,說:“街坊們都不跟我們說話,所有的鄰居和親戚都裝作不認識我們,跟我們保持距離,斷絕來往,因為他們不想惹上麻煩。那樣的年代,我能理解他們。但是苦了我的孩子們,在學校被人看不起,被大家孤立。我們在大街上都抬不起頭來……”
在她告訴我這些之前,我隻是知道媽媽一家在“文化大革命”中遇到了一些麻煩,但是我從未想到竟會是這麼慘的遭遇。姥姥以顫抖的聲音講完這段苦澀的往事後,又低下了頭,眼睛凝視著地板。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講起來,似乎她沒跟任何人說話,而是在跟自己述說往事。
“你姥爺以前做買賣經常特別晚才回家,每次他回來的時候我都已經睡下了。他才不在乎我累不累,馬上叫醒我,讓我去做飯。然後他喝醉了,要是在外麵受了氣,就拿我當出氣筒。罵我,打我,身上,頭上,臉上,逮著哪就往哪打。直到他七十歲他才不再打我了。哼!不是因為他可憐我,而是他打不動了。他死了,我沒為他流一滴眼淚。我還覺得高興呢。我覺得我終於解脫了,就像是一個從大獄裏放出來的犯人。他死後我經常夢見他,全都是噩夢。哎!我就知道,就算是死了,這老頭也不會讓我活得安寧。”
我問姥姥恨不恨姥爺,她歎了口氣,然後說:“哪能不恨他呢?!可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呀!我什麼也改變不了。恨不恨他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是命!”我忽然明白,命運是姥姥唯一的信條。她用“命運”來解釋她所有的痛苦,她用命運來安慰自己那顆受傷的心。
我在心裏悄悄地問自己:如果我是姥姥,我會怎麼做呢?我一定會被生活中巨大的壓力和痛苦所擊垮,或者更糟糕……我也許早就一死了之了。
是什麼力量使得她,一個弱小的女人,一個受傷的妻子,一個無助的母親,頂住那樣的壓力並活到了今天呢?難道她就從來沒有過自殺的念頭麼?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是“自殺”一詞對像姥姥這樣一個保守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敏感了。我應該不顧一切地去問個究竟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思維陷入了僵局,我們的談話被沉默所包圍。
姥姥聰明得很,她居然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些什麼。她告訴我其實好幾個人都曾問過她我正好奇的問題,她的答案是:我怎麼會沒想過去死呢?而且不止一次呢!
“那時候你姥爺還在獄裏,一天夜裏孩子們都睡著了。我就想把自己勒死算了。我拿出一根麻繩,一頭綁上一個挺沉的枕頭,在另一頭係個圈然後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躺下,把枕頭甩到床下。悄悄地等著閻王爺來接我。可是突然間,我的小女兒,也就是你媽媽開始大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叫‘媽,媽媽!’我一下子就把繩子從身上拿下去,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哇哇地在夜裏放聲哭了大半天。”她又像剛才那樣歎了口氣,不同的是,這次歎得更長了。
我傻傻地聽著,無言以對。
當時我的腦子裏全都是她所描述的那些場景,它們是那麼清晰,那麼真實:她在眾人麵前低著頭,不敢看別人的目光;她被丈夫無情地毆打;她在漆黑的夜裏放聲地哭泣……我的嗓子哽咽了,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姥姥一看我要哭了,就笑了起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嗨,傻丫頭!哭什麼呀!那都是過去的事啦!你看姥姥現在不是挺好的麼!”
她告訴我她現在過得隨心所欲,每天下午都跟幾個老夥伴打麻將,而且現在也有時間種她最喜歡的蝴蝶花了。“你舅舅,姨媽,還有你媽媽都經常來看我。還有你呀,你不是來陪我聊天了嘛!我過得多好,一點兒都不孤單……”姥姥神采飛揚地說著,極力地想要向我證明她對現在的生活是多麼滿意。我看得出來,姥姥所說的一切都是發自肺腑的話,我看見了她對生活的希望和熱情。但是當我們都去忙各自的事情,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的時候,她就不會覺得孤單嗎?我想這隻有姥姥本人才知道答案。
“姥姥,您怕死嗎?”我試探著問。
“不怕。死還離我遠著呢!我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我還沒享受夠呢!”她興致勃勃地答道。
然後我問她對來生怎麼看。
我說:“要是人會有來世,您下輩子想當什麼呀?”
“小鳥!”她想也沒想就立刻答道。
“小鳥?為什麼要當鳥呢?”我好奇地看著她。
姥姥笑著說:“鳥多好呀!鳥會飛啊,想飛到哪就飛到哪。一撲扇翅膀就飛老遠,多好呀!”她接著唱起了台灣歌手趙傳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我是一隻小小鳥》。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我想要飛,飛呀飛得高……”一開始姥姥因為害羞,隻是輕輕地唱,不知不覺改了歌詞。我不由地開始和著她唱,她便放開了嗓子。我們祖孫倆大聲地唱了起來。唱到結尾的時候,我們都哈哈地笑了。
到了下午我離開姥姥家的時候,她還是像往常一樣把我送出門並陪我走上一段路,我好幾次跟她說別送了回去吧,她都不停下腳步,硬是堅持再送送我。最後我停下來,轉過身看著她。我跟姥姥說保證過幾天還會來看她。她這才點點頭,停下了腳步,跟我揮手再見。“天冷了,多穿衣服。照顧好自己啊!”她衝我喊。我點點頭,然後我們就都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轉身的那一瞬間,我又好想哭。她小小的背影在那寬廣卻又空曠的大街上告訴了我她其實是多麼的孤單,她是多麼的需要有人陪伴,她是多麼需要我。我想跑回去,緊緊地抱住她,告訴姥姥她是我心中最勇敢最偉大的女人,告訴她我會陪伴她,跟她一起去麵對生活中所有的困難和挑戰。但是,我知道,那樣做會使我們這兩個內向的人都感到尷尬……
曾有人說人生是一場戰爭。在我心中,我的姥姥不僅是人生的勝利者,還是個大英雄。
在2007年5月的作品朗讀會上,Shirley哭了,我也流淚了,很多在場的觀眾都被故事深深地感動了。每次我讀這篇報道,都會落淚。姥姥是一個真正的英雄!她的故事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極大的激勵——生活可以那樣暗無天日,但是她最終依然是那隻高高飛翔的小小鳥!
Shirley在終稿中對一稿做了一些改動,使整個故事更加生動流暢,在整體上,她保留了一稿的框架。這和Martin回憶錄的終稿很不一樣。和回憶錄相比,報道更加客觀一些。回憶錄的作者常常陷在自己痛苦的回憶中整理不出頭緒,而報道的作者卻往往能旁觀者清。報道其實是采訪人和被采訪人共同創作出來的,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確是兩人智慧勝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