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著深山,904的天空像是被嚴嚴實實地扣上了一個巨大的鍋蓋,沒有一絲光亮,沉重而壓抑。窗台下的油葫蘆仿佛一個哭幹了眼淚的怨婦,嘶啞地嗚咽了兩下就再也沒有動靜了----蟾蜍吃掉了它。而蟾蜍還沒有來得及舔上一下嘴巴,也一命嗚呼了----一條草蛇吞掉了它。草蛇吐著信子,剛一轉頭就斷送在了貓頭鷹的嘴下。貓頭鷹落到窗台上,看著窗戶下睡得正香的人,喉嚨裏發出了幽靈般的聲音…
從醫務室回來的這天晚上,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也許這正是逃跑的好機會。今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於是索性悄悄起身,推了推房門----竟然開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悄無聲息但十分敏捷地遛出屋子,躡手躡腳地下了樓。現在,他就站在通往外麵的鐵門之後。又是輕輕一推----真是天大的驚喜!他立刻從虛掩的樓門鑽了出來。來到院子當中,他回頭看了看那棟破舊的四層小樓,再見了!不,不是再見,是永遠都不要再見了。就是今晚,他就要離開這個肮髒的囚牢,離開這片大山,再也不回來了!
黑夜中,他身上穿的棉質單衣隨風飄擺,從沒有哪個夏夜像今晚這樣清爽。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切竟然這樣順利,就好像有人在暗中事先為他準備好了一切。他跑得太快了,腳下的礫石發出"沙沙"的愉快的聲響,隻要再跑幾步,他就要重新獲得自由了!
矗立在黑夜中的哨塔,黑色的輪廓漸漸浮現在眼前。縱然有帶鐵刺的路障、成堆的沙袋、高牆、電網和機槍,他向往自由的心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的!很快,他就已經來到了南大門。這裏平時絕對是禁區,沒有人敢靠近,他唯一一次經過這裏還是被押送來的時候。而今晚,一切是那麼的如意:哨塔上漆黑一片,沒有刺眼的探照燈,沒有持槍的守衛,他甚至能感到電網都沒有通電。四周一片寂靜,高大的南大門在眼前赫然洞開----一切太順利,順利地有些反常。
三步,兩步,一步…他簡直不敢相信,今晚的南大門竟然沒有一點的戒備,隻需要從這裏走出去,自由就像空氣一樣觸手可及。
"哢!"
就在他的腳踏出南大門的瞬間,所有的探照燈同時打亮,強光從四麵八方聚焦到他身上,刺入他的眼中,他趕忙用手擋住眼睛。刺耳的警報隨即響起,在904地區這種四麵環山的地勢中,他感到猶如站在一個巨大的音箱裏,耳膜被震得生疼,他又趕緊用手捂住耳朵。但手一挪開,即使閉著眼睛,眼前立刻被強光照得一片血紅。於是他就在捂耳和捂眼之間抓了狂…
"過往不咎,投降不殺!"高音喇叭裏重複著這句話。
不好!中了埋伏!他早應該覺察出今晚這麼順利,一定不正常!焦急,驚恐,遺憾,僥幸…他的心裏此刻各種情緒糾纏在一起,不知何去何從。他不知道如果現在投降回去,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但如果繼續往前衝出去,已基本沒有勝算能夠活著出去了。
"既往不咎,投降不殺!"
投降…投降…
"既往不咎,投降不殺!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不!絕不投降!他下定了決心,為了回到那個自由的世界,哪怕隻有萬分之一幸存的概率,拚了!
"預備----!"身後有人站在高處喊道,那聲音一定來自哨塔。
什麼?難道真的要開槍麼?他愣住了,雖決心已定,但聽著背後高聳的哨塔上一陣步槍上堂的聲音,那感覺真是糟糕透了…沒有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了…
"投降不殺!"哨塔上的喇叭還在做著最後的勸說。
他擦了一下眼角,深吸了一口氣,青草和泥土的味道真是好聞啊……預備,跑!!
"射擊----!!"
隨著哨塔上的一聲令下,五六把步槍交替地咆哮著,再加上機槍連續而高亢的怒吼,整個山穀陷入了一片喜氣洋洋的鞭炮聲中。
他驚恐地全速奔跑,起初的一些子彈從耳邊、腳邊和頸邊擦過,當他的腿腳不爭氣地顫抖、越來越軟直至完全跌倒的時候,他還在射擊範圍之內…第一顆命中的子彈來自一隻步槍,子彈射入了右腳踝,打斷了筋腱;然後緊接著第二顆子彈打碎了右側的肩胛骨,同樣來自步槍。
忍著劇痛,就是爬,也要爬出去…
來自機槍的一串子彈射入了左腿小腿,每一顆都足以把小腿骨炸成幾段;機槍的子彈像水流一樣,源源不斷地從幾十米外的哨塔上飛來,彈孔順著小腿一路向上;打碎腰椎的子彈造成了第一個致命傷,緊接著的幾顆則射入了肝髒和右肺。
痛,真的很痛…頭腦中好亂,太多的事情在眼前浮現,隻是都那麼短暫…也許真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終於有一顆步槍的子彈,從背後射入了心髒,但真正的結束還要再等上一小會兒。然後,彈雨這才逐漸平息下來…探照燈的光斑在身上又遊走了幾遍之後,整個山穀又陷入了黑暗和寂靜之中。一切還是老樣子,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王逸燑從噩夢中驚醒,額頭、脖子和後背都已蒙上厚厚一層汗珠,睡意全無。剛才夢裏的人是誰,那夢怎麼會如此真實,仿佛還能夠感到他的身體被子彈貫穿的痛苦。何靈音在旁邊睡得正香,全然不知王逸燑剛剛在夢裏遭遇了什麼。
"音子,音子?"
王逸燑輕輕喚她,沒有任何反應…他也不知道幹嘛要叫醒她,也許半夜做噩夢驚醒的人都這麼討厭吧。王逸燑睡眼惺忪地坐在地上,聽著外麵的蛐蛐在歡快地唱著,但突然就沒聲音了,隻有蟾蜍惡心地幹嘔了一聲----估計是被吃掉了吧。
雖然醒了,但是意識還在剛剛的夢境裏恍惚,屋子裏的空氣像是缺氧了一般,壓得王逸燑喘不過氣來,要是能出去走走就好了…他輕輕走到房間門口一推----門竟然沒鎖!他躡手躡腳地下樓來到樓門口,讓他大喜的是樓門口的厚重鐵門竟然也隻是虛掩著,從門縫中可以看到外麵微微的月光灑在院子裏。王逸燑竊喜,一閃身立刻鑽了出去,快步從劉元住的那間小屋的窗台下遛過,那屋子裏的藍色熒光終於熄滅了。
出了4號院,王逸燑感到如釋重負般舒暢。這夜晚,這大山,這名不見經傳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誰會知道他不僅沒有睡覺,還如此大搖大擺地閑逛。平日裏那些戒備森嚴的建築現在也黑了燈,仿佛都睡熟了。
不知不覺,一道高牆、兩座哨塔、兩扇大門的輪廓在眼前越來越清晰。難道這就是904的邊界所在了?就是那個硬生生剝離自由的鬼門關?外麵難道就是那個已經快要忘記的世界?王逸燑激動地跑到大門處,抓著欄杆,羨慕地看著外麵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