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熱情、名譽,同人們的信仰——得到這些東西後的光榮,得到這些東西後的力量,真可做一段英雄故事的好材料;可是這些成功要有外表才能夠動人,吉姆的成功卻是沒有外表的。他周圍三十哩濃密的森林使外麵不關心的世界看不見他,他那個島旁白浪的聲響也將頌揚的歌聲壓了下去。文化的潮流好像在巴多森以北一百哩地方的一個海岬上就分叉了,一支向東,一支向東南流去,把這個島上的平原同山穀,老樹同陳舊的居民,都扔下不理了,就這個島孤單單地站在那兒,簡直是一條來勢洶洶的大河的兩條支流中間一個無關緊要、快碎成粉末的小島。你們在從前的航海記錄裏可以常碰到這個國度的名字。十七世紀的商船到那兒去買胡椒,因為傑姆士一世時候那種追求胡椒的熱狂在荷蘭同英國的冒險家心裏簡直像一朵戀愛的火焰那樣燃燒著。”

“隻要找得到胡椒,有什麼地方他們會不願去!為著一袋胡椒,他們會毫不躊躇地割斷彼此的咽喉,會丟棄他們的靈魂,其實他們對於自己的靈魂向來是看護得非常周到的。他們是那麼古怪地拚命追求這個東西,因此他們也不顧死神千般的威嚇了;那些誰也不知道的大海,那些可怕的奇病;還有受傷、被擄、挨餓、染疫同失望。這狂熱使他們變得偉大!天呀!也使他們顯得是好漢,可是也使他們動人哀憐,因為他們正貪戀這行生意的時候,頑強的死神卻來把他們的老少隨便殺死,就算做一筆買路錢了。說起來真是無法相信,單是貪心能夠叫人們這樣堅持到底,這樣閉著眼睛去努力和犧牲。而且這班拿身體同生命去冒險的人們,可說是為著一點兒的報酬就不顧他們所有的東西了。他們剩下骨頭在異鄉的海岸上曬得雪白,為的是錢財可以流到家鄉的活人手裏去。由我們這班沒有那麼辛苦的後人看來,他們好像很偉大,不是因為他們是商業的主動力,卻是因為他們是注定了的命運的工具,聽從內心的呼聲、血液的衝動同將來的好夢,就望渺茫的境界裏衝去。他們是很奇特的,我們得承認他們也預備好了去吸收奇特的印象。他們看到了自己的痛苦、海上的光景、異國的風俗以及賢王的光榮時,就得意地把這些印象記下。”

“在巴多森他們曾發現不少的胡椒,看到本地蘇丹的威嚴同智慧,很覺得驚異;可是不知怎的,過了一世紀這樣斷續的來往,那地方又漸漸沒有生意了。也許因為胡椒已賣竭。不管怎麼樣,現在誰也不去理會了;光榮已經過去,蘇丹也隻是個年青的傻瓜,左手有兩隻大拇指,從窮苦的人民那裏榨出一筆跟叫花子所得差不多的收入,還要被許多伯叔偷走呢。”

“這許多消息我自然都是從史泰這裏得來的。他告訴我他們的名字,還稍微說一說他們每人的生平同性格。關於本地土人管轄的許多小國,他有個極充分的知識,簡直跟官方的報告書一樣,可是要比報告書有趣千萬倍。他‘必得’知道這些情形。他在這麼許多小島上做生意,有些區域——巴多森就是一例——隻有他這個公司得到荷蘭政府的特別許可,能夠在那兒設立一個分站。政府信得過他的謹慎,他也自願冒那一切的危險,這是用不著說的。他用的人也曉得這一點,可是他分明使那件事值得他們一幹。那天清晨用早餐時他對我非常坦白。據他所知(最近的消息已經來了十三個月了,他精確地說道),生命財產極端的不安全可算是那兒通常的狀態。在巴多森有許多敵對的勢力,其中一個是土王阿郎,蘇丹最壞的一個叔父,管理當地唯一的大河,他偷竊敲詐無所不為,幾乎把生長在本地的馬來人磨難到滅種了,這班可憐的人毫無自衛的能力,連遷居也辦不到——‘真的,’史泰說,‘他們能夠到哪兒去呢,他們又怎麼能夠走開?’”

“他們的確就不想跑開。世界(四圍是無路可通的高山)已落到貴族的掌握裏了,他們也知道這位土王是他們皇室裏麵的人。後來我倒遇見了這位先生。他是個齷齪、短小、困頓不堪的老頭子,一副陰險的眼睛,一張沒有氣力的嘴,每隔兩點鍾就吞一粒雅片藥丸,他不管通常的禮節,頭上不戴帽子,一串一串散亂的頭發垂在他那個皺癟不潔的臉旁。當正式見客的時候,他就攀登到一種狹窄的台上,那台蓋在一個像破爛穀倉的大廳裏,用腐爛的竹子鋪地板,從那些裂縫裏你可以看見十二尺或十五尺以下有種種的垃圾同穢物亂七八糟地堆在屋子底下。當吉姆同我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就在這麼一個地方接見我們。房子裏有四十人左右,下麵大天井裏也許有三倍這樣多的人。我們背後有不斷的轉動,來來往往,彼此推撞,低聲說話。幾個穿著華麗綢衣的青年在遠處閃著光輝,大多數是奴才同可憐的寄生蟲,都是赤露了半體的,隻穿著襤褸的裙子,而且滿是灰土爛泥,簡直肮髒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