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非常黑。’我說。”

“他以腳跟當中心向後一轉,走過房間,的確打開到外廊去的房門了,我才從椅子裏跳起來。‘等一會兒,’我喊,‘我要你……’‘我今天晚上不能再跟你一塊兒用晚餐了。’他氣忿忿地對我說,一隻腿已踏出房門了。‘我絲毫沒有請你的意思。’我喊。聽到這句話,他縮回他的腳,但是還是不相信的樣子站在門口。我趕緊誠懇地求他不要胡鬧,請他快進來,把門關上。”

“他畢竟走進來了,但是我相信這大概是因為外麵下雨罷。那時雨勢正來得非常凶猛,可是我們談話的時候,就漸漸歇下去了。他的態度十分穩重安詳,他的舉止像一個本來沉靜的人心裏給一個觀念占住了。我向他談他現在物質上的情形,我唯一的目的是要救他,使他不至於丟臉、墮落同失望,這些危險正在外頭等著,打算一下子把一個沒有朋友、無家可歸的漢子吞進去了。我苦口勸他接受我的幫助,我所持的理由也很充足,可是我每回抬起頭來看他那個光滑的、聚精會神的臉,這麼嚴重,同時又這麼年青,我心裏就很不安,覺得我不但沒有幫忙,恐怕還是一個障礙,因為他這個受了傷的靈魂好像正在追求一個神秘的、渺茫的、說不清的解脫。”

“‘我想你打算照常吃喝,照常睡在屋子裏麵吧,’我記得我沒好氣地向他這樣說,‘你說你不敢碰那些該歸你得的薪水……’他現出他那種人所能現出的最惶恐的樣子。(他當帕特那船的大副,應當還得三星期和五天的薪水。)‘哎,這種小事倒不關緊要;可是,明天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打算跑到哪兒去呢?你總得過活呀……’‘問題不在這一點。’他忍不住了,低聲說這一句。我不理他,還是繼續努力去打倒我所認為神經過敏的顧忌。‘無論從哪一方麵著想,’我末了說道,‘你非得讓我幫你忙。’‘你不能夠,’他非常簡單、非常溫和地說,他是緊緊地依附著某一個觀念,我隻能模糊看出這觀念像黑暗裏閃動著的池水,可是我已絕望,曉得永遠不能走近去看清裏麵的底蘊。我打量著他那個勻稱的體格。‘無論如何,’我說,‘我看得到的,我總可以幫忙。我也不自誇我有多大的本領。’他不相信的樣子搖一下頭,連望我一眼都沒有。我卻變得非常熱烈了。‘現在我能夠,’我堅持,‘我還能夠替你幹別的事。我現在就在替你幹別的事呀。我肯相信你……’‘那筆款……’他開始說。‘我說你真該挨罵,找魔鬼去罷,’我喊,故意裝出盛怒的樣子。他嚇了一跳,微笑了,我就痛切地勸他。‘這絕不是錢的問題。你這個人真真太膚淺了,’我說(同時我自己想,就這麼說罷!也許他的確是),‘請你看一看我要你帶走的這封信。我是寫給一個我絕沒有求情過的人,而且說到你時,我所用的字眼,人們隻有替個極要好的朋友談話時候才肯冒險用的。我替你負完全責任,自己一點餘地也不留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幹。真的隻要你稍微想一想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來,雨已經過去了;單是窗外水管還在那兒流淚,古怪地滴瀝著。屋裏很恬靜,所有的影子都擠到屋角裏,跟吐出匕首形、靜靜站著的筆直燭火離得很遠了。過了一會兒,他臉上好像滿是輕柔的光輝,好像朝暾已經出來了。”

“‘天呀!’他喘著氣說,‘你真慷慨!’”

“假使他忽然向我伸出舌頭,做出嘲笑的樣子,我也不會覺得更慚愧。我自己想——我這麼一個假仁假義的小鬼,真該受人這句刻毒的恭維……他眼睛發光,一直望著我的臉,可是我看出並不是含有嘲笑的晶亮眼神。突然間他渾身顫動,受到很大的刺激的樣子,跟平臥著的木人似地給一根線牽動了。他舉起雙臂,然後猝然放下。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叫道,接著忽然咬自己的嘴唇,皺起眉頭。‘我一向真是個該死的傻瓜,’他用嚴重的口吻慢騰騰說,‘你是個好漢。’接著他含糊喊道。他抓住我的手,仿佛那時他才第一次見到我的手,立刻又放鬆了。‘哎呀!這是我——你——我……’他結巴著說不出口,然後回複到他從前呆板的、我可以說騾子式的態度,沉重地說道:‘我簡直可算個畜生,假使現在我還……’他的聲音好像斷了。‘好罷,好罷,’我說,他這下感情流露幾乎把我嚇住了,因為有一種奇怪的驕傲穿插在裏麵。我好像偶然拉動那根線,其實並不全懂這個玩笑的動作。‘我現在得走了,’他說,‘天呀!你實在幫我的忙了。因為這件好事……’他糊塗地帶有讚美的神氣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