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分明這麼自在,就自問道——難道他是個傻子嗎?是個麻木不仁的人嗎?他好像快要撮唇吹出一個調子來。你們看,那兩個人的行動我絲毫也沒有留意,為的是他們卑鄙的樣子有點兒跟大家都知道的、將來法庭要追究的那件丟臉的事相稱。‘樓上那個瘋子,那個老滑頭,居然罵我是狗,’帕特那的船主說。我不知道他認得不認得我——我倒想他是認得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的視線碰著了。他圓睜眼睛——我微笑著,想起從那扇打開的窗子傳到我耳鼓中的許多詛罵話裏,狗可算是最輕的一種了。‘他真的這樣罵了嗎?’真古怪,我竟壓不住我自己的舌頭。他點點頭,又咬著他的大拇指,放低聲氣咒罵。忽然間他抬起頭來,一派悻悻的、凶猛的無禮神氣——‘呸!太平洋大著哩,我的朋友。你們這班該死的英國人,讓你們盡量凶狠罷;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有的是地方去;我又可以過得很好了,在亞比亞,在檀香山……’他想得遠了,就住嘴不說。那時我心裏很容易畫出將來跟他一起的是哪一類人。我老實告訴你們,我也常跟那一類人在一起過。有時一個人迫不得已,隻好裝做跟誰一起都是有意思的。我嚐過這個味道;我此刻也不拿出道學家的臉孔,埋怨這些不得已的情形,其實這班壞人有些因為沒有道德——道德——我怎麼說才好呢——道德架子,或者因為其他同樣不容易看出的理由,反是雙倍地叫人增廣見識,二十倍地有趣,比起你們宴飲的那班體麵的奸商——你們倒並不是非請他們不可,隻是因為受習慣支配,因為怕得罪人,因為你們是好好先生,以及其他一百個下流的、不充足的理由。”

“‘你們英國人都是流氓。’我們這位愛國的、逃到法林斯堡或者斯德丁去的澳大利亞人往下說。我現在真記不清波羅的海哪個好好的小口岸做了這個寶貝的巢窩,給他玷汙了。‘你們吵什麼?呃?你們告訴我嗎?你們並不比別人強,那個老滑頭拚命跟我大鬧一陣。’他那兩條腿粗得像一對柱石,他那副大屍體就架在上麵,索索發抖。‘你們英國人向來是這樣,看到我不是生長在你們那個該倒黴的國家裏,隻要有一點兒小事,就鬧個——鬧個天翻地複。把我的證狀拿去罷。拿去。我不要這證狀了。像我這麼一個人用不著你們這張廢紙。我要拿來吐口水了。’”

“他啐了一口。‘我要去做美國人了。’他喊起來,氣衝衝的,兩腳移來移去,好像不肯讓個看不見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把他的踝骨抓住,弄得他不能離開那個地點。他氣得發熱,彈丸一般小的頭頂真是冒煙了,其實並沒有什麼神秘東西叫我舍不得走開,隻是出於那最顯著的好奇心,要待在那兒看他的詳細報告對於那個手插在衣袋裏、背朝著人行道的年青人會有什麼影響。他直著眼睛從廣場草地望過去,看著那家馬拉巴旅館的黃門廊,那種閑暇神氣,活像等朋友預備好了一塊兒出去散步的樣子。這是他的態度,的確有點礙眼。我等著要看他驚慌得不知所措了,像給長針戳穿心兒那樣痛苦,像給人們用樁釘住的甲蟲那樣扭動——可是我又有點怕看他會這樣,這種心境我說不出,隻好讓讀者去體會罷。真的,天下最可怕的事,不是看一個人犯罪被人發覺了,卻是看一個人有個比犯罪還下流的毛病給人窺破了。”

“要避免當個法律上的罪人是很容易的,隻要有最普通的毅力就行了;但是我們恐怕誰也不敢擔保說自己不會犯那些雖然看不見,卻也許已經疑慮到的毛病,好比世界上有些地方你總疑心每叢灌木裏都藏有毒蛇——那些躲在你心坎裏、半生以來你注意著的,或者絕沒有留神過的、祈禱上帝把他壓下去的,或者像個男子漢根本瞧不上眼的、暗地裏遏製了的,或者不去理會的毛病。犯罪是不要緊的,我們受迷惑了,幹出挨罵的勾當,幹出上絞刑架的勾當,但是我們的精神不死——人們怒罵之後,我們的精神還是完好的,我敢說,上了絞刑架之後,我們的精神還是完好的。可是有些毛病——有時看起來好像是很細微的——卻把我們整個人毀了,真是萬劫不複。現在我看見那個年青人在那兒,我喜歡他的樣子,從他的神氣裏我曉得他的性情是怎麼樣;他是打好地方來的,又是咱們這樣的人。”

“他真可以代表這樣人的血統,可以代表世上一種男女,他們絕不是聰明的、有風趣的——可是他們生活的基礎是築在誠實的信仰同勇敢的本能上麵。我並不是指戰場上的勇敢、公務上的勇敢,或者任何一種特別勇敢。我隻是指那種天生的膽量,敢睜大眼睛來看清誘惑——一種勇往直前的神氣,說靈巧是夠不上的,天曉得,但是一點裝模作樣的痕跡也沒有——一種抵抗的能力,你們知道嗎,要說不漂亮當然可以,卻是極有價值的——那是對於外界和心裏的恐嚇,對於自然的威力和人們的誘惑都持著盲目的可是極可寶貴的強硬態度——還有個堅定的信仰來做後盾。這個信仰絕不屈服於現狀,絕不屈服於壞榜樣的傳染,絕不屈服於抽象觀念的懇求。抽象觀念都死完罷!抽象觀念都是流氓,都是無賴漢,敲你們心兒的後門,個個偷去一點兒你的生命力,個個拿去一小塊你的單純信仰。這幾條單純信仰你必得抓著不放手,假使你們想過著幹淨的一生,落個好好的收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