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堂裏的紅嫁衣(1 / 3)

1

我從作業本上抬起頭來,目光落在堂屋的牆壁上。牆上貼著一幅畫,畫上一個古代美女,盤著高高的發髻,穿著大紅綢衣。畫上人讓我想起一個人,我的小舅媽。紅衣服自然讓我想起掛在小舅媽衣櫥裏的紅嫁衣。

紅嫁衣有荷葉一樣的衣領,梅花形狀的布扣,衣擺和袖口,打了滾邊,胸前繡著鳳凰和牡丹花,同色絲線繡的,不挨近看,看不出那一片好看的圖案。伸手在衣服上摸一摸,好柔軟光滑。

小舅媽穿著紅嫁衣嫁進了小舅舅家,做完新娘子之後,她把紅嫁衣換下來,掛進了大衣櫥。看到琴表姐和我老是盯著衣櫥的門,小舅媽說:“琴和瑾誰先出嫁,紅嫁衣給誰穿。”

想到這些,我用握筆的手支著下巴,幽幽地歎了口氣,說:“我想嫁人了。”

奶奶張開一張黑洞洞的嘴巴,嘿哈了好半天,朝我媽說:“瞧你養的好丫頭,她說她想嫁人了。”

我媽正在洗衣服,聽了奶奶的話一把扔了手裏刷子和濕漉漉的衣服,跑到我跟前,一臉緊張地問我,“你和班上的男同學好上了?”

我瞧瞧我媽緊繃繃的臉,搖搖頭。

“是老師?”

我再搖搖頭。

我媽吐了一口氣,再問:“那你怎麼會想到嫁人?想嫁給誰?”

我聽了反問:“嫁人一定要嫁給誰嗎?”

奶奶臉上的道道皺紋笑作一撮,用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在我額頭戳了一下,說:“毛丫頭,才換下開襠褲就想到嫁人,我看你嫁給大黃狗好了。”

我沉了臉回擊奶奶,“你才嫁給大黃狗!”

我對奶奶和我媽不以為然,她們連衣櫥都沒有,隻有一隻木頭箱子。奶奶是一隻黑乎乎的大箱子,箱子裏麵幾件灰黑色的衣服,幾雙同樣灰黑色的尖頭鞋子。我媽的木箱刷了紅漆,是豬血一樣的紅,還掛了把黃銅鎖,時常緊鎖著,裏麵的東西我看見過,同樣是幾件灰色藍色的衣服。她們的箱子跟村裏的小河一樣,一年四季河床上躺著幾塊灰不溜瞅的爛麻石。隻有小舅媽的衣櫥是夏天的河岸,開放著紅豔豔的金盅花。

可是盯著小舅媽衣櫥的還有琴表姐,她是大舅媽的女兒,她家的房子挨著小舅媽的房子,比我家近,要拿到小舅媽的紅嫁衣比我方便。琴表姐比我大,雖然隻比我大幾個月,好歹是她大。她大,她做什麼事情都應該在我前麵,嫁人,也是她先嫁了。她先嫁人,當然隻有由她穿上紅嫁衣了。也就是說,小舅媽的紅嫁衣沒有我的份了。這樣想著,覺得很失落,就好像我去采盛開的金盅花,待我伸出手去時,金盅花已經被人采去了,在人家的手上紅紅豔豔。

不行,我不能落後,我要比琴表姐先嫁人。

嫁人一定要有個嫁給一個人,那我能嫁給誰?我們班上的同學?一個個拖著大鼻涕,流下來用手背一擦,這樣不講衛生的人,不嫁。老師?老師的青上衣肩頭泛白了,領頭和袖口脫毛了,才配不上好看的紅嫁衣,不嫁。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可以嫁,他穿著雪白的襯衫,白襯衫外麵黃軍裝,黃軍裝的領頭有鮮紅的星星。他是我的小舅舅。

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跟奶奶和我媽說:“我想好了,我要嫁給小舅舅!”

我奶奶哈哈哈,笑得一張癟嘴巴關不起來了,怕一雙小腳支撐不住她顫抖的身體,連忙扶住了牆壁。

我媽也笑,笑著說我,“小孩子好好讀書,別胡思亂想!”

我並沒有因為奶奶和我媽笑我就打消嫁給小舅舅的想法,見到琴表姐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想法跟琴表姐說了。我之所以要把這個想法跟琴表姐說出來,是想跟琴表姐表明,我有目標了,紅嫁衣應該歸我。隱隱也告訴她,讓她死了心。但是琴表姐說,小舅舅已經被小舅媽嫁了,輪不到我嫁了。琴表姐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慶幸的表情,大概是慶幸我定錯了目標。同時她有點緊張,大概是我急著嫁人的想法讓她感覺到了壓力,所以緊張了。她明白我的心思,我也明白她的心思,我們兩個誰都想先對方一步,穿上夢想的紅嫁衣。

小舅舅讓小舅媽嫁了,我不能嫁了,琴表姐的話給我潑了一盆冷水,確定好的目標失去了,我又成了原來的我。有了目標,感覺自己排在了琴表姐的麵前,與紅嫁衣的距離縮短了,失去了目標,我隻好又排在琴表姐之後了。

因為小舅媽的紅嫁衣,讓我在上學之初的年月裏一心想著要嫁人,有時候上課也想,想得走神,讓老師的教鞭落下來,在我的腦袋上敲出個大包。

2

兩年前小舅媽過門的時候,由我和琴表姐的弟弟小樂攙新娘。關於攙的動作,在我的認識裏,是小心翼翼地扶。我當時想,新娘子是不是和我奶奶一樣是雙小腳,走路不穩怕摔跤,需要兩個人攙著進門。

擔負了攙新娘的任務,我一下子感覺自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了,別的孩子同一大群狗狗貓貓滿村跑,我不能去,怕貪玩誤了時間,還怕自己不小心摔上一跤,痛得站不起來,完不成重大任務。迎新那一天,我瞪大眼睛站在外婆家大門前,等待著新娘子的到來。一站老半天,還沒見到新娘子的影子,我的兩條腿已經酸痛了。有大人拉我回屋坐一會,我不肯。

直到有人跑來喊,來了來了,新娘子來了。

在歡呼聲中,爆竹嘭啪響了起來。我本來聽到山響的爆竹聲會害怕,捂著耳朵遠遠跑開。承擔了任務,我不能跑了,我也不能捂耳朵抱腦袋的熊相,怕人看見笑話,更怕有人說攙新娘的這麼膽小,不行,換一個。

看到一群人遠遠走過來了,卻不見了小樂,大聲喊,沒有人應,還好有人把他從屋後拉了回來,拉到我的麵前,要我拉著他,別讓他再跑了。

迎新的隊伍過來了,黑壓壓一群人。我找人群中的新娘子,我想新娘子肯定是穿紅衣服的,一看,懵了,一片黑色藍色,沒有一點醒目的紅。連忙低下頭去,想找一雙小腳。全是大腳。這時候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一驚,抬頭一看,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女人的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拉了小樂,拉著我們兩個朝外婆家屋子裏走去。

進了房間,我們的手被放開。拉我們的女人脫下黑衣服,身上現出大紅的衣服。原來是新娘子,我的小舅媽。後來我問過我媽,為什麼新娘子進門的時候不穿紅衣服還是穿黑衣服。我媽說這是我們山裏的習俗,穿黑或穿青色,是表示青青白白進婆家的門,進了門穿紅才是紅紅火火。

就在小舅媽現出紅嫁衣的刹那,我的目光全被那片紅豔吸引去了。小舅媽的紅嫁衣好紅好豔,就像一個大燈泡,不,簡直就是個火太陽,一下子把房間把外婆的整個家映紅照亮了。我盯著小舅媽的胸口看,看那凸起來的地方有鳳凰有牡丹,我暗暗地數有幾隻鳳凰幾朵牡丹花。直到有大人跟說我和小樂攙新娘的任務完成了,完成得不錯,獎勵了我們一人一隻紅喜蛋和一大把喜糖,讓我們去外麵玩,說裏麵等會有許多人來向新娘子道喜討喜糖,小孩子不要在裏麵擠。

我隻好把目光從小舅媽身上戀戀不舍地移開,走出了新房。就在我美滋滋品味獎品的時候,有一個人坐在廚房的灶前哭。誰?琴表姐。

我媽和大舅媽在勸琴表姐。聽了她們勸導的話,我隱約明白琴表姐哭鼻子的原因了,是因為今天沒有讓她攙新娘,沒有讓她上陣,讓她坐了冷板凳,所以她從看到我們攙著新娘進門的時候開始哭,一直哭,哭個不停。給她喜蛋她不要,給她喜糖她也不吃。

我已經完成了攙新娘的任務,本來想找琴表姐玩翻花線或者丟石子,我還想告訴她,新娘子的紅衣服真好看,可是知道她因為沒輪到攙新娘而哭鼻子,我就不好意思說話了,好像是因為我攙了新娘,所以才沒輪到她上場,她的傷心哭泣是由我引起來的。

我媽和大舅媽勸了幾百句,她不聽,還是哭,我媽發狠了,說:“琴,你聽著,過了年讓小舅舅把小舅媽再娶一回,這一回誰都不許攙新娘,瑾不許攙,小樂也不許攙,讓琴一個人攙,好不好?”

琴表姐聽了,這才止住了哭聲。卻從灶前撿起一根柴丫,狠狠地擲向我。

我媽和大舅媽兩個在廚房忙燒火蒸飯的兩個女人,丟開了琴表姐哭鼻子的事情,說起了小舅媽的紅嫁衣。

大舅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屑,也可以說是不滿,她說:“金誠還是部隊上的人,由著她穿繡花繡朵的衣服,還是綢緞的,那樣的衣服隻有舊社會地主家小姐太太才穿。”

我媽卻不以為然,隻說:“我出嫁是一件棗紅色燈芯絨,要是有綢緞的,我要穿,就算把我拉上台去批鬥也要穿一回。”

聽我媽這麼說話,大舅媽的臉色更加黑沉了,再說:“將來琴出嫁,我才不許她穿那樣的衣服。”

我媽說:“瑾要是穿得上,是她的福氣。”

在就我媽和大舅媽說話的時候,我和琴表姐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友誼,兩個小身子又粘在一條板凳上了。我伏在她的耳朵邊說:“你還沒看到新娘子的紅衣服吧?好漂亮,快去看看。”

聽我一說,琴表姐兩隻還是紅紅眼睛一下子放亮了,說一聲,“走!”

3

結過婚,小舅舅返回部隊去了。小舅媽和外公外婆沒多久分了家,和大舅媽一家一樣,另起灶頭做飯過日子。小舅媽的家是兩間平房,一間做廚房,另一間做臥室。房子低矮,裏麵的光線有點暗,但是屋前有個明亮的陽台。陽台上一道木欄杆,趴在欄杆上往下看,一堵石壩。我和琴表姐談論過能不能從石壩爬上小舅媽家的陽台,琴表姐說她肯定能,看著高高的石壩,我的心裏發怵。

在小舅媽和小舅舅結婚的兩年裏,小舅媽每年都去部隊探親。小舅媽走後,外公外婆總是眯著眼睛對著我說,這一回,你小舅媽要把你的小表弟小表妹領回來了。外公外婆希望小舅媽的屋子裏快快多出個人,多出個活蹦亂跳的小人,我的小表弟或者小表妹,白白胖胖的或者黑黑瘦瘦的,在屋子裏爬動,走動,一點一點長大。可是小舅媽每次探親肚子還是一直癟癟的,一片平坦地,沒有一個大紅薯把地高高拱起來。

這時候我無意間聽到了大舅媽零碎的言語,“哼,還想鮮紅鮮綠出風頭,怕是觸了大黴頭。”

我不太懂得大舅媽話裏的意思,但我明顯感覺到大舅媽是針對小舅媽說的,我也不知道大舅媽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就好像她跟小舅媽有仇恨。可是小舅媽從來不多說什麼,也不跟大舅媽爭奪什麼,她們會有什麼仇恨?從那以後,我開始不喜歡大舅媽,有事沒事愛往小舅媽的屋裏跑,和小舅媽更親近。

每次我到小舅媽屋裏,小舅媽總會拿東西給我吃,有時候是桃酥,有時候是餅幹。小舅媽家的桃酥又香又脆,咬一口,滿嘴噴香,餅幹可好看了,是一隻隻小動物,有大白兔,有長頸鹿,有大熊貓,拿在手上瞧,舍不得吃。

小舅媽還讓我在她家吃飯,我們兩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她給我夾菜,要我多吃點,對我溫軟地笑。

這時候琴和小樂也會跑進小舅媽的屋子裏來。琴表姐和小樂來後,會聽到大舅媽大聲叫喊琴和小樂,叫得山響,似乎要讓滿世界的人知道,隻有她有兒有女。如果琴表姐和小樂沒有及時回去,會有罵聲傳過來。

“死野的,暖人家屋子嗎?暖出隻死貓爛狗!”

“有本事別回來叫我媽,叫人家媽去!”

在大舅媽的罵聲中,小舅媽的臉泛白泛青,非常難看。但是她從來不說什麼,不去接大舅媽的話頭,更不會像人家妯娌一樣,叉著腰舞著手幹起仗來。隻是有一次,我看到她抓起一把剪刀,雙手握得緊緊的。一時看見了我,卻又笑起來,舉起剪刀剪她自己額前的頭發,剪了一截又剪一截,一雙手始終在發抖。

外公外婆老了,聽著大舅媽的叫罵聲隻有歎氣。大舅舅整天忙著幹山上田裏的活,沒有閑心管家裏的事。我媽隻是說,一隻籠子兩隻老虎,一戶人家兩個女人,總會鬧,鬧就鬧吧。這樣一來,沒有一個人去幹涉大舅媽,使得她更加由著自己的性子無事生非叫罵撒潑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舅媽原先像紅嫁衣一樣鮮豔的臉色,開始一點點褪去,就好像是過了季節的桃花。看到她挽起蓬鬆的頭發,換上藍粗布衣服,對著人笑一笑,笑容有些黯淡。扛上鋤頭或者係上柴刀,一個人一聲不響地上山去。太陽沉下山了,才看到回來。往往背著柴火,背著粟穀蕎麥或者紅薯。在我們山裏,山上的粗活一般男人幹,女人主要負責在家帶孩子和做家務。小舅媽的男人不在家,山上家裏的活都由她自己幹。小舅媽的眉頭時常擰著,堆滿烏雲的樣子,但是她的眉頭中間有一股勁,很結實很硬,好像一根鐵絲,支撐著她的身體和一天天的日子。

因為一直沒有生孩子,外公外婆也漸漸不再給小舅媽好臉色,多的是抱怨和歎氣,甚至幾次提出讓我爸媽替他們寫信給小舅舅,要小舅舅和小舅媽離婚,另外娶個會生孩子的。

很少有人找小舅媽說話,她也不主動找別人說話,漸漸地,她在村子裏來或去,都沒人去注意。後來她養了一隻貓,偶爾會聽到她跟貓說話,貓咪嗚咪嗚回應一二聲,給冷清的家裏,多少帶來了一點生氣。

兩年以後,小舅媽的肚子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跡象,慢慢拱了起來,一點點脹大了。外公外婆有了笑臉,小舅媽自己也有了笑臉。大舅媽在鼻子裏哼一聲,卻再沒有叫罵,好像有了一份擔心。會不會是擔心小舅媽肚子裏的孩子跳出來揍她?

我和琴表姐不管別的事情,我們一心一意掂記著小舅媽的紅嫁衣。幾次想跟小舅媽提出來看看紅嫁衣,可是我們隱隱知道,小舅媽是舍不得她的紅嫁衣的,要不,她給我們桃酥吃餅幹吃,卻從來不肯主動把衣服拿出來,好讓我們穿一穿,或者隻是摸一摸。現在看著小舅媽拱起來的肚子,我們想,小舅媽是不是等生下個小妹妹,把紅嫁衣留給小妹妹。這樣一想,我們覺得不能等了,再也不能做夢一樣傻傻地等下去,要主動出手,就算不搶不奪,也要看著,把衣服看在眼裏。

看?怎麼看?向小舅媽提出來嗎?那時候我們雖然還是孩子,但是心裏已經隱隱有了害羞的感覺,覺得把自己掂記人家東西的念頭暴露出來很羞人。

說不出口,不能明來,隻有采取暗中的辦法了,偷著看。後來我和琴表姐一起動腦筋,終於想出了一個偷看紅嫁衣的好辦法。

那時正是我們滿屋子玩捉迷藏躲貓貓遊戲的時候,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裏玩,躲在床底下,躲在穀倉裏,甚至村子的義房堂裏玩。我們知道,義房堂村裏給死人做事的地方,燒紙,放爆竹,抬棺材,敲棺材釘。不做事的時候,義房堂給村裏人擺做好還沒啟用的棺材。廳堂裏時常擺放著一副副棺材。我們不怕棺材,那東西跟穀倉一樣,也是木頭做的。躲貓貓的人推開蓋子躺進去,在裏麵把蓋子推回來,等著人來找。

這一回,我們把躲貓貓的隊伍拉進了小舅媽家。待躲的人躲起來了,我和琴表姐的嘴巴裏喊著找人,卻悄悄拉開小舅媽衣櫥的門,偷偷看上一眼。昏暗的房間裏,衣櫥裏麵更加昏暗,隻覺得衣櫥好大,紅嫁衣好像掛著,又好像什麼也沒看到。然而不管有沒有看到,從門縫裏瞄一眼便覺得很滿足,好像有個天大的美夢還在等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