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難忘胡楊(1 / 3)

“一汪泉水可以救你的命,一片綠色的胡楊林才是家。”走進塔克拉瑪幹沙漠,這句格言如同座右銘教我如何在荒漠中尋找生路,在過去的幾年中它伴隨我一同行走,從不忘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在塔裏木河流域的人,傳誦著一個寓意雋永的傳說,這個傳說似乎已超脫了人類曆史文明,甚至連茹毛歃血時代的古人也不例外,傳說以膜拜的心情謳歌大自然,並將生命永恒的桂冠,賦予了亙古荒漠中生存的胡楊樹。傳說像被曠古漠風剝蝕的獨木,隻剩下了一句話:胡楊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胡楊生死輪回在三千年之間。另一種說法是胡楊三千年不死,死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朽。兩種傳說究竟哪一種符合胡楊生死的旅程,沒有人告訴我。我並非傾心後一種傳說中胡楊跨越時空之悠長,才相信它的真實,我認為胡楊的價值在於它生時留下了令人欽敬的胡楊精神;而死後的胡楊,則轉換為另一種形式延續生命的存在,它把生命的全部交給了死亡去延續,生而不滅,是胡楊向人類昭示的一種生命觀。

進入塔克拉瑪幹沙漠,終日都是一個匆匆行者,荒漠中的胡楊如同嫻熟使用啞語的向導,引導人走向沙漠的深處。那一片片蔥籠茂盛的樹林和漠黃色的枯木讓我嚐受朝夕穿行在生死之間的滋味,在我的眼裏,生死是這片沙漠能為我留下的唯一記憶。

我諳熟胡楊,可以從它剝落凹陷的軀幹上及它生長的朝向判斷出方位,閉上眼睛可以從胡楊身上摸挲出它生長的境況,在胡楊沁出的苦香裏,甚至能聞得到它傳輸出的頑強生命信息。我每每在沮喪的時候都得益於胡楊的提示,否則,真不知如何樂觀地應對渾天一色的荒漠。以往,當我從那一幀幀彩色的圖片上看到胡楊時,心裏總是那樣的衝動,但行色匆忙的我既不可能在激動的瞬間拍攝下胡楊婆娑的身姿,也不會刻意地拍攝僵立在河床上形影相吊的枯胡楊,我矚望胡楊並仰仗它尋找人類文明的痕跡,每見到一株胡楊都如遇故交。風沙可以掩埋走獸的迒跡,平覆千餘年前的古河道,卻不能湮沒遠古至今的胡楊之路,我知道,沙海中一片枯死的胡楊林或曾記錄著人類羈旅的曆史,在沒有文字的年代裏,胡楊就是一部書。

塔克拉瑪幹三分之二的植物屬木本,在水源充足的地方還能見得到與胡楊伴生的樹木,但進入到沙漠的邊緣,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生死線隔離開與胡楊伴生的樹木,越過死亡線的隻有胡楊樹,唯獨它可以進出死亡之門,生長在白草荒甸上。至今,沒有人能推測出一片古老的胡楊林或一株布滿鱗狀紋的胡楊生死本末,但我相信古老的胡楊一定是看到滄海桑田直至沙漠化的全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相繼不少的物種在胡楊林裏永遠地消失,消失的自然還有往來西東的胡商以及風掣電馳的軍旅。

每當黃昏宿營的時候,我總是將日落前的空暇時間留給自己與胡楊對話,胡楊是沙漠的語言,它表述的語言隻有跋涉於沙漠中的人聽得懂,那是一種帶著厚重曆史的、語調低沉而滯緩的方言,往往在此時大腦純靜如水,傾聽風裏的胡楊敘說身世。沙漠裏的胡楊告訴人的似乎都是往事,它身上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將人拖回完全陌生的古老時代,而不容將不屬於這片漠土上的東西與其摻揉,這興許是人們看不到的胡楊骨子裏的倔強。我從未想過以自己的心態改變與胡楊的對話,多年來,我已習慣於默默地麵對胡楊,就像一個學童促膝聆聽一位老者講述故事一樣,耐心而專注。

塔克拉瑪幹深處的胡楊分布是很奇特的,在我踏著寒霜沿著和田河南北向穿越時,幹涸的河穀成段被流沙覆蓋,判斷方位的主要依據是幹涸河穀兩岸的胡楊林。在夏日裏,湍急的河水季節性地從昆侖山泄流而下,那時,兩岸是鬱鬱蔥蔥的綠色長廊,而在其後便是半年之久的枯水期。塔克拉瑪幹凡雪水流經的地方至今還生長著林立的胡楊,這在尼雅河、且末河的旅途中也時見類似的情景。胡楊叢生密布的地方大多有人類活動留下的遺址,這幾乎是塔克拉瑪幹昭示的規律,如果見到一大片綠色的胡楊林,那麼一定會有現今仍存在的村落,倘若是一片仰天枯立的胡楊地帶,表明在古代那些曾是綠蔭覆蓋的地方,其後已然淪為廢墟了。今天,綠色的胡楊林正由沙漠向河源後退,在有河水的地方很遠都會看到胡楊森靄,而失水幹涸的地方,漠天杳冥下的胡楊林正麵臨著深陷沙海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