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除了佩服那些有好口才的官之外,然後就是佩服那些能在課堂上滔滔不絕地講課的教授。我也曾多次被大學邀請去“講課”,但往往是講不了半小時就感到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然後就裝模作樣地讓人家遞條子,提問題,好歹糊弄上個把小時就倉皇收場。我估計凡是請過我去“講課”的人,都對我感到失望,但嘴裏又不好意思說,甚至還要違心地說一些好話。人貴有自知之明,不管別人說什麼好話,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口才很差。我不但不是當官的材料,也不是當教授的材料。去年我到複旦大學去,看到陳思和教授身邊圍繞著那麼多的學生,無論是什麼學生都對他恭恭敬敬,其勢如眾星捧月,如葵花向陽,讓我感動又讓我羨慕,當然還有深深的自卑。當然我也知道,要當一個桃李滿天下的教授,光有好口才不行,還要有學問,當然我也知道,好學問是好口才的基礎,而好記性又是好學問的基礎,我沒有記性、沒有學問、沒有口才,隻好寫點小說了此一生。
朱向前雖然沒有陳思和那麼多弟子,但聽過他講課的軍藝文學係學生累計起來也有幾百個了(係外和校外的學生就不計其數了),幾百個弟子站在一起,那陣勢也頗為壯觀了。而且還有好些個在他的鼓噪呐喊下引起了文壇注意,如今已經成為著名作家的弟子。譬如閻連科、柳建偉、陳懷國、趙琪、徐貴祥、李鳴生、石鍾山、王久辛等,在成名之初,都得到了他的不遺餘力的薦舉,成名之後,他們的創作也一直是他密切關注的對象。
朱向前的第二個身份是軍旅文學批評家,這個身份的號召力是溢出了軍藝校園的,甚至是溢出了軍旅的。朱向前所關注和批評的對象是整個文學的,但因為他的身份是軍人,他批評的側重點在軍旅文學,所以人們習慣上把他認定為一個軍旅文學批評家。朱向前原先也是寫小說的,似乎也寫過詩歌,在我們同學之初,他的《一個女兵的來信》、《地牯的屋.樹.河》等幾個短篇還是很有影響、很見功力的。但他突然地放棄了小說,轉向批評,這在當時那種小說的熱潮中,的確需要一點決斷。恍惚記得他曾經對我說過他決心改行的原因,原話記不清了,但意思沒有忘。他的改行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在對自己的才能和素質進行了客觀分析後做出的決定。假使他當初堅持著把小說寫下去,到如今已可能碩果累累,但能否得到像他如今在批評界的地位就很難說了。
我大概可以慚愧地說,朱向前的文學批評是從批評莫言起步的。他當時比較熱衷於經典式的、即建立在認真地解讀文本基礎上的點評式批評,其美學理想直追金聖歎、毛宗崗、張竹坡,他的方法看起來陳舊、保守,但在當時那種紛紛發明新批評方法的潮流中,他是有獨特眼光的,在某種意義上,保守就是解放,向後退就是向前進。朱評莫氏早期創作的《天馬行空——莫言小說藝術評點》、《深情於他那方小小的“郵票”——莫言小說創作漫評》等文是他這個時期的批評樣板。作為原作者,讀了這種解剖麻雀般精確的文章,也感到受益匪淺。後來,我畢業離開了軍藝,與他見麵的機會很少,對批評界的事情也不甚關注,所以不清楚在這段時間裏他幹了些什麼。又後來,他的那篇長達4萬字的《新軍旅作家“三劍客”》的大塊文章發表,在批評界乃至文學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因為這篇文章中涉及到我,所以認真地閱讀了。在軍事文學的領域內,從作家的出身入手來研究作家的創作,以作家的出身為依據來比較作家的創作,是朱向前的一大發明。盡管文中諸多觀點在我看來有點牽強,盡管把我和另外兩個作家拉到一起進行比較有點勉強,但我還是被這篇煌煌大文的語言勇氣所折服。這篇文章又一次讓我想起朱向前的辨才無礙和他熱衷的出語驚人的姿態。其實,文學界無所謂對鍺,隻要能自圓其說就是對的。我隻能判別出有無才氣的批評文章,分辨不出、也不願意分辨正確與否的批評文章。毫無疑問,朱向前的這篇宏文是才氣橫溢的,是有膽有識有靈魂的,當然也是對我有啟發有教益的,當然也是我讚賞的。
“文革”期間,同學們畢業照相留念,都喜歡在相片上印上一句“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再狂妄一點,還可以印上“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我沒有在“文革”期間上過學,自然也就沒機會照這樣的相,但我現在回憶起17年前的軍藝文學係生活,心中竟然把毛主席這首著名的《沁園春.長沙》默念了幾遍,“書生意氣,揮斥方道”啦,“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啦,一股英雄氣油然地從我的卑微的心底升起,諸位同學的生動形象在我迷糊的腦海裏清晰地閃現,其中當然有朱向前。他領導了我們係裏的時裝新潮流,他是抗寒的優良品種,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裏,隻穿著單衣,神態瀟灑地在我們麵前晃來晃去……那時我很傻,但那時我年輕;那時我們都很幼稚,但那時我們都很年輕。在軍藝時我犯過很多錯誤,傷害過不少同學,但年輕人犯了錯誤,上帝都原諒;我的同學比上帝寬容,想來他們都原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