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最後一門是仇隙。仇隙即仇怨、仇恨,也指人們之間因嫌隙而交惡。仇殺、交惡之事,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普遍現象。本門的8則故事,大都是發生在士族官僚集團內部的權勢爭奪、利益糾葛、政見不一、個人恩怨。權力、地位、財富、美女是導致爭鬥、仇殺的根本原因,這與其他時代並無本質的區別。當然,這些故事對於全麵認識魏晉名士有積極意義,王愷試圖坑殺劉琨、司馬無忌與王胡之抽刃相對、王羲之因與王述之間嫌隙而發誓不複出仕、司馬道子酷殺王恭等等,無不展現了魏晉名士在優遊、恬靜、放達之外的殘酷一麵,這是曆史的另一麵相,盡管殘酷,但卻真實。
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1],(一)又憾潘嶽[2]昔遇之不以禮。後秀為中書令,嶽省內見之,因喚曰:“孫令,憶疇昔周旋[3]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4]?”嶽於是始知必不免。(二)後收石崇、歐陽堅石[5],同日收嶽。(三)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後至,石謂潘曰:“安仁,卿亦複爾邪?”潘曰:
“可謂‘白首同所歸。’”(四)潘《金穀集詩》雲:“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
【劉孝標注】
(一)幹寶《晉紀》曰:“石崇有妓人綠珠,美而工笛,孫秀使人求之。崇別館北邙下,方登涼觀,臨清水。使者以告,崇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曰:‘任所以擇。’使者曰:‘本受命者,指綠珠也,未識孰是?’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知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崇不然。使者已出又反,崇竟不許。”
(二)王隱《晉書》曰:“嶽父文德,為琅玡太守,孫秀為小吏給使,嶽數蹴蹋秀,而不以人遇之也。”
(三)《晉陽秋》曰:“歐陽建字堅石,渤海人。有才藻,時人為之語曰:‘渤海赫赫,歐陽堅石。’初,建為馮翊太守,趙王倫為征西將軍,孫秀為腹心,撓亂關中,建每匡正,由是有隙。”王隱《晉書》曰:“石崇、潘嶽與賈謐相友善,及謐廢,懼終見危,與淮南王謀誅倫,事泄,收崇及親期以上皆斬之。初,嶽母誡嶽以止足之道,及收,與母別曰:‘負阿母!’崇家河北,收者至。曰:‘吾不過流徙交、廣耳!’及車載東市,始歎曰:‘奴輩利吾家之財。’收崇人曰:‘知財為害,何不蚤散?’崇不能答。”
(四)《語林》曰:“潘、石同刑東市,石謂潘曰:‘天下殺英雄,卿複何為?’潘曰:‘俊士填溝壑,餘波來及人。’”
【注釋】
[1]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孫秀,字俊忠,琅玡人,世奉五鬥米道,為道徒。少為小吏,後得寵於趙王司馬倫,倫篡位後,孫秀為中書令,專擅朝政,殺潘嶽、石崇等。綠珠,石崇的愛妾。
[2]潘嶽:字安仁,又稱潘安,滎陽人,祖父潘瑾,曾官安平太守,父潘茈,琅玡太守。潘嶽少時就被鄉裏稱為神童,潘嶽初為河陽令、轉懷縣令,曆任太子舍人、長安令、著作郎、給事黃門侍郎。“性輕躁”,熱衷於官場趨炎附勢,與石崇諂事權貴賈謐,為謐“二十四友”之首。
[3]疇昔周旋:疇昔,往日,以前。周旋,交往。
[4]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語出《詩經·小雅·隰桑》,這裏孫秀吟此以示其心中對昔日潘嶽之辱耿耿於懷的仇恨,典雅的語言卻令人不寒而栗。
[5]歐陽堅石:即歐陽建,字堅石,冀州人,石崇之甥。雅有理思,才藻美贍,擅名北州。時諺有雲:“渤海赫赫,歐陽堅石。”辟公府,曆山陽令,尚書郎,馮翊太守,甚得時譽。
【解讀】
本則講述的是石崇、潘嶽因得罪孫秀而被殺之事,這件事發生在“八王之亂”中。
孫秀,字俊忠,琅玡人,早年擔任琅玡小吏。趙王司馬倫是司馬懿第九子,司馬炎稱帝後封司馬倫為琅玡郡王,大概在此時孫秀以小吏身份追隨司馬倫,並深得司馬倫的寵信。史稱其“善諂媚,作書疏得倫意,因而得寵”。鹹寧中,司馬倫改封於趙,孫秀繼續追隨左右,成為司馬倫的謀主。晉惠帝即位不久,賈後發動政變殺死楊駿,奪得政權。司馬倫依附賈後集團,深受重用,曾任右軍將軍。賈後廢黜太子司馬遹後,朝中矛盾空前尖銳,政局動蕩不定。此時,部分禁軍將領準備廢黜賈後,擁戴太子複位,並通過孫秀來請司馬倫主持此事。孫秀在司馬倫已做好消滅賈後集團的準備後,為其分析舉事時機及利弊,提出:“今且緩其事,賈後必害太子,然後廢後,為太子報仇,亦足以立功,豈徒免禍而已。”司馬倫聽從了孫秀的勸告,進行了一次政治投機。孫秀派人在外散布流言,並與司馬倫一起勸說賈謐除去太子,以消除隱患,賈後果然派人毒死太子。司馬倫、孫秀以此為借口策動禁軍將領起兵廢黜並殺死賈後及其黨羽,從而控製朝政大權。在孫秀的慫恿及策劃下,司馬倫於永康二年(301)正月廢黜了晉惠帝,自己登上皇位。孫秀則由於擁戴之功而被任命為侍中、中書監、驃騎將軍、儀同三司,實際控製了朝中大權。史稱“(孫)秀住文帝為相國時所居內府,事無巨細,必谘而後行。倫之詔令,秀輒改革,有所與奪,自書青紙為詔”。同年三月,齊王司馬冏、成都王司馬穎等分別起兵,共同討伐司馬倫的篡位行動。四月,諸王軍隊逼近洛陽,禁軍將領兵變,孫秀、司馬倫等先後被殺,晉惠帝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