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並不是每年都希望有個母雞來當“老抱子”,因為想當“老抱子”的母雞會很長一段時間不再產蛋。更多的時候,張玲願意讓母雞多下些雞蛋來食用或者出售。
這樣,那些不識時務的母雞就遭受到了各種酷刑——
蹲小號。這是張玲最原始的土辦法。她把想當媽媽的母雞用花簍長久地扣起來,不給食吃,不給水喝,母雞經不住忍饑挨餓的折磨,日子久了隻好回心轉意……
倒懸掛。有人說把要當“老抱子”的母雞用繩子綁住雙腿,大頭朝下地吊起來,直到她忘記一切,不再有任何夢想……
用水淹。對於那些頑固不化、執迷不悟、一門心思想當媽媽的母雞,就把它的腦袋長時間地按到井拔涼水裏浸淹,每天反複數十次,直到母雞徹底從夢中醒來……
架火烤。炎炎烈日下,再點上一大堆柴火,把用水淹也不見成效、視死如歸想當媽媽的母雞綁在火堆旁邊,讓滿身厚羽的母雞隻剩下張開喉嚨喘氣的念頭,飽受煎熬的它們最終就會放棄夢想,回歸現實……
此外,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招數,女主人張玲隻要聽到誰有對付“老抱子”的餿主意,一定要回來試一試。
這個夏天,眼見黑母雞都當上了媽媽,有了自己成群的孩子,兒女情長的蘆花竟然在張玲已經抱完一窩雞崽的情況下不識時務地做起了想當媽媽的夢。
張玲就用曆年來對付“老抱子”的手段對待了可憐的蘆花。由於蘆花想當媽媽的心太執著,張玲幾乎把所有的酷刑都用在蘆花身上了,但還是無法讓蘆花放棄心中的理想。
張玲後來氣得有些發瘋,把蘆花直接用花簍扣在後院的涼水池裏,好多天都不搭理她。
經曆了太多太久的折磨,蘆花總算從夢中清醒過來了。
但從那以後,蘆花做下了嚴重的風濕病,身體變形,雙腿不停地抖動,路也走不穩了,幾乎就不能跑了。有時就像控製不住身體的重心似的,站在原地時總是往後坐。蘆花雖然勉強還能產蛋,但體征已經明顯不行了,不再是那隻輕盈豐腴的母雞。
大紅雖然依舊愛著蘆花,但已不忍心將自己重重的身體再壓到蘆花身上。它們隻是一有空兒就習慣性地廝守在一起,不可能再有共同的孩子了。過去的幾年裏,主人沒再抱小雞崽,也不知大紅和蘆花是否在別人家留下了後代(張玲偶爾賣點種蛋)。
長順出去打工好久了,一直沒有回來,主人家的日子越來越顯得冷清。
這天難得地熱鬧了一會兒,好像是小寶要上小學了,張玲得請小寶的老師們吃飯。多年來大紅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主人家突然變得熱鬧可不是什麼好事,那往往是公雞們最危險的時刻。大紅多多少少有點擔心自己,但又一想自己作為雞群裏唯一的公雞,被殺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大紅絕對沒想到更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主人要殺蘆花。蘆花是母雞呀?正值產蛋期,主人怎麼會殺正產蛋的母雞呢?
女主人抓蘆花時大紅都沒想太多,還以為張玲想摸摸蘆花今天有沒有蛋要生呢,而且張玲也確實摸了一陣。大紅雖然一向討厭女主人這麼做,但也沒有辦法阻止她。
直到後來,張玲一手拎著菜刀一手拎著蘆花走向了草垛,蘆花一路發出嚶嚶的哀鳴聲,並且腦袋一直轉向大紅,像在與它告別,大紅才反應過來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大紅奮不顧身地跑了過去,大紅是想用自己來替代蘆花。所以開始時,大紅隻是擋在張玲前行的路上,張玲就用腳踢了踢大紅;直到後來張玲拿起了菜刀,大紅才別無選擇地走向了極端,驚慌中竟啄傷了張玲的臉。
一向愛美的張玲這回可真生氣了,這個該死的公雞,自身都難保呢,還要管這麼寬!你以為你踩蛋了就是你的呢?別忘了我才是她們的主人。張玲憤怒地掄起一把大掃帚打向大紅……
大紅並沒有躲避,心想,你就打死我算了,免得再去殺蘆花。
沒想到張玲隨手拿過一個花簍把大紅扣在了裏麵,又在上麵壓了一塊石頭。
張玲殺蘆花時,大紅就沒命地邊叫邊向外衝,竟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大紅瘋了。
求求你們了,不要殺蘆花呀!誰能幫我救救我的蘆花啊!普通人當然聽不懂一個公雞的叫聲,但這是大紅所喊叫的真實內容。
伴著大紅的悲憤的鳴叫,張玲一邊叨咕著自己的殺雞咒語“小雞小雞別見怪……”一邊施展了自己拙劣的刀法……
在花簍裏,大紅眼睜睜地看見了心愛的蘆花一點一點地死去了,大紅也看到了小寶,還看到了春秀,可他們都無可奈何、愛莫能助的樣子,好像根本聽不懂大紅在喊叫什麼。後來大紅好像還看到了出門在外的男主人長順,隻可惜那是幻覺,因為長順此時根本不可能在現場。事後大紅想,長順要是真在現場的話,肯定能聽懂自己當時的叫聲。
大紅的瘋狂喊叫一點也沒延緩事態的正常進度。蘆花已經一聲不響地躺在草垛邊上了,接血的水碗已被端走,隻有幾滴血凝固在沒來得及拿走的菜刀上。
主人想殺雞,雞是無法阻止的。大紅又不是小雞了,它當然知道這個常識。大紅剛才下意識的舉動連它自己都感到吃驚。它怎麼有能力拯救得了一隻母雞呢?就算那是它的摯愛。
還好,蘆花死得還算有價值、有名號的,也算為主人做出了最後的貢獻。是被稱做“下蛋的雞”,讓女主人張玲殺掉招待貴客的。
客人打著飽嗝走出院門了,還在說張玲做事太講究,說張玲有誠意,夠力度,連下蛋的雞都舍得殺給老師吃,以後一定得好好教小寶。
蘆花走後,大紅覺得生活更加冷清,常有種無依無靠的孤獨感。雖然身邊仍舊有那麼多母雞,大紅卻總像打不起精神,日子過得恍恍惚惚。大紅經常站在高處,看自家園子中那些生機勃勃的玉米和高粱,從夏日驕陽下墨綠油亮的秫葉瘋狂生長開始看,一直看到那些秫葉在秋風中幹枯無助地盲目抖動……時間長了,大紅已養成了每天都要長久注視它們的習慣。
大紅沐浴在鄉村日漸涼爽的陽光裏,望著風中的秫秸,有一種為期不遠的等待。冥冥中,大紅好像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大紅好像一直在等待一個人,等待和那個叫長順的男人做最後的告別。
女主人張玲當然看不見大紅的痛苦,每次看見站在高處渾身罩著金色陽光、火碳兒一樣的大紅,本來不怎麼高興的她也會心情一下就變得好起來,心中總會油然生出一種喜慶的感覺,就像有什麼好事隨時都可能降臨似的。
果然沒過多久,村長就來主人家慰問了。說主人家攤上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大紅終於被張玲抓到了手上。不過,這次張玲抓大紅時,大紅一點兒也沒有像往日那樣驚慌逃竄,四處躲藏的倒是那群驚魂未定的母雞們。
女主人張玲對很容易就把大紅抓到手裏頗感意外。她還跟春秀說,我說的呢,大紅天天站在高處,就像給我報喜似的。還說,大紅還是老了,有點跑不動了。不過這回它也總算完成使命了,紅公雞就是吉祥,看來我明年還得留隻紅公雞。
張玲新抱的那窩小雞正在成熟中,不出意外,明年定會有一隻幸運的紅公雞要存活下來……
春秀說,她可不忍心看著大紅被殺死。當個公雞好可憐啊,表現再好也躲不過這一天。說著,春秀就匆匆地跑到自家的屋裏去了。
大紅被女主人張玲攥在手裏走向門前那熟悉的草垛,那裏已經放好了一把菜刀和半碗涼水。
這時,黑母雞正帶著半大小雞們在大門外的糞堆上刨食吃,小雞們一邊吃著一邊追逐嬉戲著。
張玲笨拙的殺雞技術雖然讓大紅無比痛苦,但卻延長了大紅生命的最後時刻。大紅一邊流著血,一邊再一次看到了遠處的小雞們。大紅似乎從那群花枝招展的兄弟姐妹中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似乎也看到了當年的蘆花。恍惚間,就像自己和蘆花都回到了幸福的童年……
製造威信
不知為什麼,大學畢業後,老翟每況愈下。這一點,是隨著畢業後同學們不斷聚會而逐漸顯現出來的。
老翟一直是個有名的老實人。上學時大家學的是油畫,你畫我也畫,老翟的畫說不上太好,可怎麼說也說不出太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過得去吧。
可是,畢業後這些年不同了,同學們一個個都混得人模狗樣的。老翟的平庸就顯眼了許多。原來班上畫得最差的王老笨都能把日元成百萬地掙到手了,而老翟卻連省美協的會員都沒弄上。
老翟是那種不太愛走動的人,對他本人來說,平平淡淡地活著倒也沒啥。隻是他那得來不易的在區政府工作的老婆薑玲越來越讓老翟感到為難。好在薑玲不是搞美術的圈裏人,要是圈裏人就更壞了。如果那樣的話,她會看出老翟比她想象的還要平庸許多。
記得前些年他們處對象時,每次聚會薑玲都尾巴一樣跟著老翟。那時,天生活潑的薑玲常常伏在沉默寡言的老翟背上半真半假地說,“我就喜歡你們這些搞美術的,別看表麵上一個個好像都有點髒兮兮的,但都很有內秀、都很有性格。”說到這,薑玲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有些變相誇獎老翟之嫌,就又補充說,“不過,我家老翟除外。是不是老翟?”薑玲挺著兩隻豐滿的乳房天真地歪著頭問老翟時,她一定覺得自己相當謙虛謹慎,她當時肯定心裏在說,我沉默寡言的老翟多有城府啊,這些同學中將來最有出息的說不定就是我的老翟呢。
看著薑玲那股欲蓋彌彰的虛榮勁兒,大家很是為老翟捏把汗,覺得老翟的實標情況和薑玲的要求不太一致。老翟確實是那種平凡的好人,他的畫也如其人。薑玲活潑可愛,人也蠻性感漂亮,大家一點也不嫉妒老翟,就是隱隱約約覺得將來他們倆生活在一起不是很合適似的。
可是不久,老翟和薑玲就宣布結婚了。這樣,大家就隻有去祝賀的份了。
婚後,薑玲仍舊熱衷於參加老翟的同學聚會。與已往不同的是她更大方些,她的眼睛就有機會轉來轉去地研究老翟的同學們。時間長了,薑玲就發現了一些問題。今天你請,明天他請,迎來送往的,和老翟交往這些人好像個個都是主角,而唯獨她家老翟一直像個配角似的。總是這樣,薑玲就有些不悅,對老翟也日漸冷淡。有時,在老翟看來薑玲就莫名其妙地生氣了,本來好好的,怎麼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呢?開始老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就知道了。但知道了也沒辦法解決問題,隻能哄薑玲別生氣。
為了不生氣,老翟就盡量不帶薑玲參與同學們或者朋友們的聚會了。但薑玲有時還是能趕上。
有一次,喝完酒已經很晚了,大家送來送去的,都送走了,最後就剩下老翟和薑玲他們兩口子。加上北方冬季冷嗖嗖的風,薑玲就覺得很不是滋味。老翟一般不打出租車,就張羅坐小公共汽車回家。薑玲生氣,硬是連小公共汽車也不坐。十幾裏地的長路,兩個人一前一後硬是走回家去的。回到家後薑玲和老翟大鬧了一場。薑玲說,“以後你們同學聚會這種破事我不去了,跟你丟不起那人!”並因此進而發誓不再參與老翟的任何活動。
麵對薑玲,一向唯唯諾諾的老翟無可奈何。他除了好言相勸真就什麼也說不出來,憋了一肚子氣,直到後半夜也沒睡著覺。
後來,朋友聚會時老翟就不帶薑玲了。這樣雖好些,可也沒好哪去。
又有一次,一個叫劉大明的同學自費從日本搞完美展回來,大家為他接風。喝得很盡興,就天南海北地扯,後來話題就習慣性地落到了男女問題上。
一向愛開玩笑的老肥見劉大明老婆也在桌上,就借著酒勁兒有意難為劉大明:“我說劉大明,你小子這回出國給沒給中國人報仇嗬?”
劉大明知道老肥說“報仇”的意思就是指幹沒幹上外國妞,就半真半假地說:“我是時刻準備報仇的,刀都磨好了。就是你嫂子心太軟,說孩子太小,要報也得找她們的姥姥或奶奶。”
弄這種半真半假的笑話是劉大明的絕活兒,不僅換來大家一陣大笑,還把老肥出的難題給化解掉了。
老肥就說:“劉大明你沒實事求是,以後我要是出去肯定複仇。”
“當年八國聯軍隻是汙辱了咱們的女人,老肥你要是出去的話,我擔心咱們的男人也要被汙辱嘍,那外國女人可猛著呢。”劉大明的話又讓大家笑了一陣。
搞美術的人大多比較開放,在一起總是無話不說。大家就又講了一大堆黃笑話。其中也有一些可能是真事。對於這些,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了。
後來老肥又弄出個更尖端節目:“有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好久了,今天氣氛不錯,咱們今天就較較真兒。我今天給大家出道稍微難一點兒的題,咱們一定要本著實事求是原則。題目是這樣的:在座的各位先生,到目前為止,除自己老婆外,沒和別的女人上過床的請舉手。”
大家麵麵相覷時,老翟舉到一半的手又悄悄地放了回去。因為老翟發現劉大明的手都沒有舉起來,而他的老婆就坐在他的身邊。加上現在這個氣氛下,要說沒有過別的女人真就不是什麼光榮事。
老肥發現了老翟那個手部細節,就問:“翟哥,你怎麼不舉手?你外麵也有過女人?”
“當……當然有。”所有的人都能看出老翟在故作鎮靜。
“真的有?有幾個?”老肥故意追問。
“兩、三個呢。”老翟回答得很沒底氣。
“到底幾個?這事還記不清?”老肥不依不饒。
“兩個。”老翟顫抖著伸出兩個指頭。
“好哇,翟哥在外麵還有兩個女人,我這就告訴玲嫂。”老肥說著就往出掏手機。
“別別別,其實我……我一個也沒有,我舉手行了吧?”說著老翟把兩隻手都舉了起來,樣子滑稽得很。
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麼就傳到了薑玲耳朵裏,薑玲把老翟好頓損,“你可真丟人啊!誰都不舉手你舉什麼手?不舉就該堅持到底!後來還舉起來幹啥?就你有手啊!再說你是那樣的嗎?我還能懷疑你有那能耐……”薑玲恨不得讓老翟馬上出去找個女人回來。
老翟越是想在薑玲麵前站直就越是站不直。畫畫也沒少努力,就是沒成果。當官?當官又能當上多大官。再說自己也不會當官呀。
後來,老翟和薑玲的關係就越來越緊張,不采取點措施看來真就不行了。
從本質上講,老翟絕對不是那種想當官的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思維太簡單,不是當官的那塊材料。後來老翟有了當小官這種想法,絕對是和薑玲結婚以後的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想在薑玲麵前站直些,鞏固住自己的丈夫地位。
老翟所在單位是市文化館。當館長、副館長他這輩子就別想了。就是館長、副館長下麵的各部主任,憑老翟的水平也很難勝任。所以說在文化館老翟基本上沒有機會了。再加上他所在的美術部現任主任李三平僅僅比他大一歲。除非李三平調走或提升,否則老翟就更沒機會了。
急於在老婆麵前證明自己的老翟很快就來到了沒人願意去的“業大”,當上了“業大”教務處副主任。這裏所說的“業大”其實就是市文化館和市業餘職工大學聯合增辦的“市業大歌舞分校”。市業大教務處副主任相當於副科長,而“業大歌舞分校”的教務處副主任也就是那麼個叫法吧,一個有職無實的稱呼而已。實際上,連“相當於副科長”這個概念也沒有。
但不管這個副主任相當於啥,並不耽誤有人當著薑玲的麵叫孫主任。一天“孫主任孫主任”地叫著,讓老翟很是受用了一段時間。
老翟姓孫名翟,以前一直都是有名無姓。單位人稱他老翟,大學同學們也叫他老翟,很多人都以為他姓翟呢;現在不同了,來來往往的學生們都尊敬地叫他孫主任。老翟想,還是當主任好,要不姓都沒了。這些年什麼人都“老翟老翟”地叫,其實就是對自己這種啥也不是的人沒有辦法的尊稱。你以為啥呢?老翟像一下什麼都明白了。對當官的意義也茅塞頓開般地理解上去了。
就這樣,老翟過上了一段很幸福的“孫主任”的日子。
讓老翟沒想到的是,在老翟去“業大”還不到半年,市文化館美術部主任李三平竟真的要走了。據李三平本人說,他要去市美術學院當教授。而且走的可能性相當大。老翟知道李三平是那種很有路子的人,沒有把握的事一般不說;一旦說了,就意味著他已經辦得差不多了。
市文化館美術部主任是別人並不怎麼看在眼裏的小官。但老翟卻對這個位置心儀已久了。對老翟來說,眼下突然就出現了這麼一個機會。老翟想,要是抓住這個機會,努把力當上這個主任,在市裏也就算行了,這輩子也就算行了。老翟當然十分清楚,他目前這個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的“業大”教務處副主任,和名正言順的市文化館美術部主任可無法同日而語和相提並論。再說,當美術部主任還不耽擱老翟搞自己的專業呀。
老翟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空想。他對市文化館美術部再了解不過了,李三平一走,剩下的人中,不僅老的老、小的小,而且有大學本科學曆的人還真就沒有。這正是個青黃不接的關鍵時期,如果這個時候能回到美術部,主任這個位置就非他莫屬了。除非從外麵調人,那就另當別論了。老翟不想失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為這事,老翟好幾宿沒睡好覺。眼前真的有一個好機會呀。怎麼運作一下呢?如今老翟也知道凡事需要運作了。
想來想去,老翟還是決定先給主管美術部的陳副館長打個電話。從他口中透透風再說。老翟這步走得很對,主管副館長這關當然是重要的。
老翟就在電話裏說盡了好話,甚至把自己的家庭隱私也說給了陳副館長。
陳副館長就很受感動,在電話裏說可以幫他考慮考慮這件事。
當天晚上,老翟就背著薑玲、買了厚禮來到陳副館長家登門致謝。
陳副館長說老翟,“你這是客氣個啥?”還請老翟喝的酒,酒桌上還說,“老翟,你的為人和水平我還是了解的,我這關沒問題,等李三平一走,一定馬上就向一把手肖館長力薦。”
從酒店出來時,老翟就已經淚流滿麵了。“知我者,陳館長也……”
然後老翟又找了主管“業大”的張副館長,聲淚俱下地說明了自己的意思。
張副館長和陳副館長的意見就有些不同。張副館長有兩個出發點:一是從老翟實際情況出發,覺得老翟不一定能行,回去也是白回去;二是從“業大”目前人手緊缺的現狀出發,認為老翟還是留在“業大”比較妥當,可以人盡其才。張副館長一遍一遍苦口婆心地說:“這兒不是挺好的嗎?走啥呀走?”
老翟就可憐巴巴地求張副館長給他一次機會。
說到最後,張副館長為了留下老翟,還說下一步可以給他扶扶正,提他為“業大”教務處正主任。
此時已鐵了心的老翟哪裏還在意“業大”的什麼主任、副主任,說,“這次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老翟也要試一次了。還是讓我回到館裏的美術部吧。”
最後就弄得張副館長很不高興,說,“那就隨你便吧,事後你別後悔就行。”張副館長一向是個很正直的人,老翟絲毫不用擔心他會在一把手肖館長麵前說他壞話。
老翟就感恩戴德地緊緊握住了張副館長的手,能讓人聯想起《駝鈴》那首歌中送戰友的情景……
緊接著,老翟應趁熱打鐵再去找肖館長才對。但老翟在這裏終於暴露出了他的小家子氣來。老翟不想再送一份禮(當然,也許老翟送禮,肖館長還不要呢。但老翟在這裏就是缺少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環節。這也許是老翟犯下的一個致命的錯誤)。
不錯,老翟在這件事上太依賴陳副館長了,連象征性地征求肖館長意見的過場也沒有。而此時最為不妙的是肖館長正看著陳副館長不順眼呢。肖館長在一次中層幹部會上有過一次講話,話裏話外就曾流露出對陳副館長的不滿,就是沒好說要把他拿下來。肖館長原話是這樣說的:“有的人,總是自以為是,辦事耍小聰明。我今年一共讓他辦五件事,一件事也沒辦明白。”在坐的幾位主任都知道肖館長是在說陳副館長,但誰也沒把這話反饋給陳副館長。所以陳副館長還一直不知道肖館長對他已經有了成見。相反,陳副館長還以為自己是肖館長眼睛裏的紅人呢。
接下來,就是由陳副館長來具體運作老翟的事。
館務會上,陳副館長說美術部缺人,讓老翟回來,肖館長沒有反對。老翟本來就是美術部的人,又是搞美術的,回來就回來吧。
但後來李三平走了,陳副館長推薦美術部主任人選時情況就不一樣了。陳副館長越是力薦的人選就越是遭到反對也就是正常的事了。肖館長說老翟年輕,也沒畫出啥名氣。最後決定提五十二歲的老關當美術部主任。說老關雖然高中畢業沒有大學文憑,水平雖然也不一般,但搞活動很有經驗,年齡大能壓住陣。非常時期,用人也要不拘一格。
這樣,老翟就一度被懸了起來。又和原來一樣,還是美術部的普通一員。“業大”那邊又不好回去了。老翟突然間又什麼也不是了。老翟那段時間可真上火啊!
對當官很敏感的薑玲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本來麵目,說老翟啥也不是,淨瞎雞巴整……
想當美術部主任這件事的破產,使老翟刻骨銘心般地嚐到了一次雞飛蛋打的感覺。同時,這件事的發生也使老翟和老婆的關係達到了危險的邊緣。
老翟也清楚自己的老婆就是那種很勢利的小市民。但他不能失去她,依他目前的水平,也隻配娶這樣的老婆。失去她,老翟連這樣的老婆也找不著。所以在大家的眼裏,老翟手裏就像捧個刺蝟蝟,卻又一直不肯(也舍不得)放手。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刺蝟蝟紮手是紮手,但那好歹是一塊肉啊。
同城的同學們一開始還拿老翟開玩笑,後來了解到老翟的真實處境後就都很同情他。於是,劉大明、老肥等人就提議大家獻獻愛心,幫幫老同學。有人就說,“對,事在人為,這有什麼難的?大家找機會為老翟製造一些威信就是了。”
大家一致認為可行,於是決定:就借全班出息最大的大師級畫家老木這次回國過春節之際,把老翟和老翟嫂找來。這麼多大能人,給一個普通人製造點兒威信還不容易嘛。
老木一下飛機就讓同學們接進了香格裏拉大酒店。大家聊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把想借此機會給同學老翟製造點兒威信的事和老木說了。老木也很感興趣,就說,“有意思,沒想到我還能幫上這種忙。老翟的畫要是進步不大的話,我還真能說出幾個特點來,沒問題。”
劉大明就說:“老翟的畫基本還是那個樣兒,好像比以前強點也強不了多少。這也不是強求的事,老翟的悟性就那樣了。但到什麼時候都得承認,老翟還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大家這樣做,就是不願意看到老老實實的好人受氣。”
老肥也說,“像老翟這樣的老實人現在可真是太少了。看他那個可憐樣有時我都想哭。有時我也不明白,怎麼外麵沒有女人都成缺陷了呢?”
王老笨也要說點兒什麼,但大家七嘴八舌的沒留太大的空隙,他就張了半天嘴沒說出話來。
在找老翟的時候,大家沒想到會是如此艱難。
老翟因文化館美術部主任一事鬧得很沒有麵子,這段時間一直不去上班,說在家裏畫畫。家裏電話欠費停機,傳呼不回,手機不開(老翟的手機從來不開,那也隻是他作為男人的一種符號。大家都有了,他也不能總沒有)。聯係不上,大家就開車、打車直奔老翟遠在市郊的家。
敲開老翟家門時,隻有他老婆薑玲在家。見是老翟同學,薑玲表情冷冷的,說,“老翟一天沒個準兒,不知死哪去了。”
大家說,“老木從法國回來了,這次誰也不想見,就想見見老翟,老木在國外都聽說老翟的畫已畫得相當了得。”
直到這時,薑玲的臉上才有些半信半疑的笑容。“哪能呢?老翟哪有那兩下子。”女人就是女人,話是這麼說,心裏還是寧肯相信自己的丈夫真的如大家說的那樣,就不由自主地說了幾個老翟可能去的地方。
實際上,大家同情老翟、找老翟隻是即興之舉。老木這麼大的畫家回來一趟不容易,老木一時半會又不走,哪次找老翟都一樣,實在找不到老翟也就算了。但見薑玲認認真真地說著老翟可能去的地方,大家也就不好意思就此打住。於是,就有了下麵兵分幾路、聲勢浩大的尋找老翟的場麵——老翟好像一下子成了這個城市舉足輕重的人物。
主力部隊帶著薑玲,由劉大明開著車,穿梭於城市的大小胡同,目標是那幾個相對集中的地方。
小分隊是由老肥、王老笨等人組成。他們分頭打出租車去另外幾個老翟可能去的周邊地帶尋找。
一個多小時後,主力部隊和各個小分隊在香格裏拉大酒店會合時仍然不見老翟。這時又不好再把薑玲一個人打發回去。最後沒辦法,就越來越升級,大家不得不動用市電視台,打出尋人啟事……
播晚間新聞時,城市的很多人都看見“急尋大畫家老翟”的啟事以字幕的形式在電視上一遍又一遍地播出。
同學們最後總算於晚上七點二十分時找到了老翟。當時老翟正和一個開食雜店的老頭下圍棋呢,是老頭的孫子發現了電視畫麵下的飛字並喊出聲來:“真有意思,大畫家還有叫老翟的。”
老翟最後絕對是硬著頭皮來到同學中的。
晚餐時,老翟似乎比老木都受人關注,真的成了中心人物。
同學們難得和大師當麵切磋技藝,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很熱鬧。但大家仍不忘給老翟製造威信的事,說著說著,經常插上一句:“您認為呢?老翟?”
老翟就僵硬地笑笑,不知內情的薑玲看了,還以為老翟很謙虛呢。
喝到差不多的時候,老木還對老翟的畫進行了一番認真的評價。上學時老木就知道老翟的畫有三大缺點:意境差、匠氣足、色調亂。老木就把這三點反過來說。說老翟的獨到之處就在於他的畫做到了三位一體:意境朦朧,一般人無從把握;技法上又有種與眾不同的古拙美;色調從來不是單一的,而是多重的。這三個特點單獨做到哪一個並不難,但三個特點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了。
老翟當然很快就明白了同學們的良苦用心,一陣陣感動得要哭的樣子。但信以為真的薑玲卻大有夫貴婦榮的感覺,更多的時候臉上洋溢著的是自豪。
後來老木怕一臉興奮神情的薑玲日後對老翟有更高的要求,最後還是收了一下,我認為老翟的作品是大智若愚式的作品,國內市場和國際市場目前都認識不到這種畫的價值。但確實是真東西。
最後,老木話鋒一轉像有意教育薑玲,“錢是個啥?官是個啥?真正畫畫的誰盯著錢和官?凡高的《向日葵》現在值幾千萬美元,他本人活著時看見了嗎?沒有。花到一分了嗎?沒有。梵高有生之年貧困潦倒,但並不影響梵高成為全世界永恒的大師,這對梵高來說就足夠了……”
“還是大畫家說話有水平。”薑玲像一下有了很高的境界,還高興地給大家獻上一首《像霧像雨又像風》。薑玲高興時歌唱得確實不錯,不僅贏得了大家的競相幹杯,還贏得了極熱烈的掌聲。
聚會結束後,大家送完了老木,緊接著就送老翟和薑玲。劉大明親自為他們叫好了出租車,又把他們讓上車,關好車門。
老翟極不自然地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向大家揮著小手:“好了,你們別再送了,不早了,都……都快回家去吧。”
以後的日子裏,老翟沒事就在家裏畫畫。一般情況下,不論誰找,老翟也不出去,老翟的架子好像越來越大了起來。
據說,薑玲對老翟的態度也一下子就變了,有時還畢恭畢敬地立在旁邊幫著老翟鋪紙研墨地打下手……
就在大家一直為老翟捏著一把汗,擔心好人老翟能撐多久的若幹年後,在老木等人的撮和下,老翟也應邀在國外搞了一回個人美展。沒想到他從此名聲大噪起來,竟然真的成了大師。除了薑鈴之外,幾乎所有認識老翟的人都為此而感到震驚。
平安縣的長跑冠軍
平安縣一年一度的運動會使一個叫程海生的青年男子家喻戶曉。
自從程海生參加萬米決賽以後,他就一直是平安縣的第一名。他非凡的速度要把與他競爭的第二名的距離至少超過一圈(平安縣人把這種現象叫“扣圈”)。
平安縣的萬米冠軍一度沒了懸念,人們關心的隻有結果,就是看程海生扣第二名幾圈。這足以讓生活平淡的平安縣人奔走相告、趨之若鶩。這也正符合平安縣人“痛打落水狗”、“見好也不收”式的性格。
相比之下,其他比賽在平安縣人看來就顯得很平庸。他們對百米決賽的激烈場麵也沒有太大的興致。去年他第一,今年你第一,明年又是另一個。就那麼回事兒吧,水平都差不多,就看誰的運氣好了。再說,比賽前後就那麼十幾秒鍾,沒啥意思。而萬米比賽就不同了,可以上趟廁所回來接著看,一點也不耽誤事兒。
時間長了,平安縣的運動會好像就是程海生一個人的運動會了。在那個青年人普遍上山下鄉,基本沒啥機會的年代,前途無量的程海生無疑是那個時代平安縣的驕傲,更是平安縣所有年輕人心中的偶像。
我們今天要講的故事與平安縣的運動會關係不大。平安縣的運動會充其量也隻能算這個故事的一個曆史背景。
那些年,平安縣和全國各地的許多城鎮一樣,在男青年中正流行著軍帽。可見軍人在那個時代有多麼高的地位。而那時真正的軍帽並不多,多數人戴的僅僅是仿軍帽。
仿軍帽沒人搶,而真軍帽是經常被搶來搶去的。
好好地走在路上,男青年頭上的軍帽“嗖”地一下就沒了,接著是一陣喊叫“還我軍帽,還我……”最後總是以令人心疼的破口大罵而告一段落。這是平安縣常有的事。所以,有些人就把好好的軍帽釘上布帶,牢牢地掛在下巴上,看上去就極不雅觀,但要相對安全得多。
當然,平安縣絕大多數男青年不忍心那樣做。他們覺得那樣的話,看上去就實在是太不瀟灑了,幾乎失去了戴軍帽的意義。他們拒絕在軍帽上釘帶子,沒有風險那還叫戴軍帽嗎?在他們心目中,風險也是戴軍帽一種不可缺少的感覺。所以那些釘了帶子的人不論在形象上還是在精神上就都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他們怎麼能算上平安縣真正的男青年呢?
一些愛美的男青年先把一塊疊好的手絹墊在得來不易的軍帽夾層裏,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這樣,頭頂上就不大不小地凸現出一個小包兒(這樣做也許能顯得自己高一些?而那些高個子的也這樣做呀),就覺得自己看上去相當帥、相當精神。現在想起來,那些男青年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但那是那個時代的風尚,用現在年輕人的話說,那肯定是“酷”。
平安縣的男青年們聚在一起時,也總是要以擁有軍帽的人為中心,連平時不怎麼讓人尊重的人戴上軍帽後也會被另眼相看。如果聚會時碰巧有兩個以上的人戴著軍帽,他們總要認真地比一比,看誰的軍帽顏色更純,出品更正宗,裏麵的紅色印章更清楚……
平安縣男青年們的軍帽基本不洗,並不是說他們不講究衛生。這與講不講究衛生無關,也許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有潔癖呢。他們隻是擔心,那樣的話就很可能會把那紅色印章洗掉色或洗得不那麼清晰。那樣的話鑒定起真假來多麻煩啊!
那些被鑒定擁有真軍帽的人一年四季幾乎都要把軍帽戴在頭上,所以,有的軍帽看上去就很髒,但這並不妨礙它對平安縣男青年構成巨大的吸引力。哪怕到了數九寒冬季節,都能看到平安縣的男青年頭戴軍帽,一邊一歪一滑地走在東北的風雪裏,一邊輪換著手捂住青紅色的耳朵。這是許許多多小男孩眼中最美麗的風景。
毫無疑問,軍帽是那個時代男青年的夢。
為了這個夢想,平安縣的男青年們有自己最直接的方式。皇帝都要輪流做呢,好看的軍帽怎麼可以總戴在同一個人頭上呢?實在眼紅了,平安縣人就開始了霸道的弱肉強食的強搶行為。為數不多的幾頂真軍帽就以搶來搶去的方式戴在了平安縣很多男青年的頭上。大有各領風騷三五天之勢,搶軍帽一度成了平安縣的一個民間景象。失而複得,得而複失,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民也不舉,官也不究。
可誰也沒想到長跑冠軍程海生能去搶軍帽。竟去搶一個現役解放軍的軍帽!這和平安縣男青年們之間的搶奪遊戲相比,性質就大不相同了。
春天裏某個黃昏晚些時候,程海生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巧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解放軍從對麵駛過來(那時自行車也不多),而以黃昏為背景的自行車、解放軍和軍帽構成了一種最佳組合。精神!太精神了!程海生先是正麵看,再是側麵看,最後是回頭看……程海生的視線一直被那個神聖的解放軍牽引著。
工人家庭出身的程海生沒有軍帽。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是縣大修廠的工人。程海生有的隻是勞動服。那時能穿上勞動服也相當不容易了,勞動服也是一種很好的“時裝”。程海生長得很有男子漢味,穿上勞動服就更加男子漢了。遺憾的是,平安縣的人們隻見過穿勞動服的程海生,沒見過戴軍帽的程海生。
程海生自己也沒見過頭上戴著軍帽的程海生,如果再戴上軍帽,想必更會英俊許多……程海生一邊回頭望著解放軍一邊想。
現役解放軍頭上的帽子準不會是仿的吧?那肯定是最正宗的軍帽。解放軍就要消失在暮色裏了,程海生突然有了這樣一個想法。
然後程海生就不由自主地從遙遠的背後追趕上去……程海生從小就非常崇敬解放軍,此時他絕對是懷著欣賞和崇敬的心情逐漸向解放軍靠攏的。他心髒狂跳著,想:這個人要是自己的哥哥該多好啊……
程海生在後麵尾隨了好半天才利令智昏般地下了最後的決心。他閃電般地從那個騎自行車解放軍頭上一把捋下軍帽,然後,選擇了平安縣通往縣郊的那條土道狂奔起來……程海生盡可能地在改變了平時奔跑姿勢的基礎上加快速度。
那天雖有一些風,但不是很大。年輕的解放軍拚足了力氣在程海生的身後窮追不舍。解放軍一邊奮力蹬車,一邊一遍遍在心裏默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解放軍充分發揚了人民軍隊善打硬仗打惡仗的優良傳統,表現出了堅韌不拔的鋼鐵意誌和英勇不屈的戰鬥精神。可是一直和前麵奔跑的人拉著一段距離。
前麵人出奇的速度使解放軍一邊追一邊想:這個賊可真行啊,趕上平安縣的萬米冠軍程海生跑得快了。
任憑年輕的解放軍拚命地把自行車蹬得咯咯作響,他和前方那個賊之間的距離也沒有縮短,反而越來越拉長了……
年輕的解放軍從平安縣一直追到高家窩棚,足足有二十裏地。最後也沒能追上程海生,暮色中,解放軍隻好萬分遺憾地望著賊消失在高家窩棚高低錯落的民宅區中……
程海生成功地搶到了軍帽。
對於長跑冠軍程海生來說,從平安縣跑到高家窩棚,也就是平時訓練的運動量,不同的隻是比平時緊張一些。程海生之所以選擇跑向高家窩棚,隻是他覺得那段路不很平,有利於他和騎自行車的解放軍周旋。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能給人們造成一種錯覺——像個鄉下人幹的。
程海生在高家窩棚的巷道裏徘徊了一陣後,沒有發現解放軍追上來,就決定往回跑了。說不準家裏人正等著他吃晚飯呢。
程海生往回跑還不到三分之一的路,就追上了那個沒了帽子的解放軍,也許解放軍剛才太累了,車騎得不是很快。凸凹不平的土路讓自行車幹澀地舞蹈著,那自行車真是除了鈴不響,哪都響啊。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荒郊野外的,程海生就有些害怕,真想撒腿往回跑。但他又不敢超越那個解放軍,隻能不遠不近地在後麵尾隨著……
借著雲層裏時隱時現的月光,程海生也隱隱約約能見到解放軍亮亮額角,解放軍流了不少汗啊,真有些對不起人家。程海生不時地把手中心愛的軍帽敷在臉上,沒想到軍帽上的汗味竟是如此好聞。程海生就不由自主地嗅了一路……
程海生還是比較順利地回到了平安縣城裏,到家時並不比平時晚多少。大修廠工人出身的父親這天破天荒地買回來半斤“高溫肉”,晚飯程海生吃得格外香。
不過,沒有抓到賊的解放軍並沒有太沮喪。他多多少少有些欣賞這個賊的奔跑速度,從某個角度來講,他也是一個人才呢。他跑得可真快啊!解放軍同誌汗淋淋地回到連隊時還在想:抓不到那賊也未必是件太壞的事,說不定明年平安縣的萬米決賽就更有看的了。
想是這麼想,原則性很強的解放軍同誌並沒有因為他對賊那非凡速度的欣賞而不去報案。當天晚上,他就來到了平安縣派出所。因為從他眼前跑掉的畢竟是個膽大包天的強盜啊!
本來搶軍帽在平安縣不是事。一是搶的人太多,有的還是鬧著玩;二是軍帽不是什麼特別貴重的物品,也不好立案。但搶現役解放軍頭上的軍帽性質就大不一樣了。平安縣派出所對此案非常關注。
專案組由平安縣派出所所長和副所長親自掛帥。他們多次來到那個解放軍所在連隊了解情況,還多次來到高家窩棚……那天天已經快黑了,沒看清那賊的模樣。除了是個男的之外,唯一的線索就是那賊跑得太快了。
專案組和那個解放軍一樣,首先想到了程海生。但程海生是第一個被想到的,也是第一個被排除嫌疑對象的。因為在那個除了上山下鄉,青年人沒啥出路的年代,才華出眾的程海生早已被縣體委相中,高中畢業後程海生到縣體委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除了一年一度的平安縣運動會,程海生還可以代表平安縣參加市運動會、省運動會什麼的,程海生將來還可以當教練……自然就是國家幹部了。這可是一般的平安縣青年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啊!程海生會去搶一個解放軍的帽子?他傻呀?平安縣的警察要是懷疑程海生,平安縣的老百姓得罵他們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最草的草包。
不過後來,派出所還真的把程海生找來了。不是懷疑程海生,而是求他幫忙。怕程海生誤會,事先一再強調沒別的意思,隻是配合破案,僅此而已。同時,還把那個解放軍也動員來了,讓他們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土道上一遍遍演習那日的情景……
不知是因為解放軍早已養成了認真對待每一次行動的習慣,還是因為程海生遠沒有那天那麼玩命,總之,仿真演習中每次都以解放軍勝利追上程海生而告終。
幾天下來,解放軍和程海生培養出了很深的友情。最後那天,他們親切地握手話別時已經儼然一對老朋友了。解放軍說,以後常到我們連隊去玩,有機會給你弄個軍帽戴戴。你長得真精神,要是戴上軍帽,肯定比我這個軍人還要像軍人。聽了解放軍朋友的話,程海生就有些後悔,心想,要是沒有那天的事就好了。
程海生那天晚上再度失眠,他很想把那個軍帽還給那個可愛的人。可一想到如果那樣的話,自己的一切可就全完了。他可是平安縣人心中的偶像啊,他無法想象,也無法麵對自己名聲掃地、萬人唾罵時的情景……
派出所因此得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結論:那個盜賊要比程海生跑得快,先不要聲張,早晚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在把真正的案犯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以後,案子再有進展也是毫無意義的進展,破案的難度肯定很大。
日子一天天過去,最後沒辦法,派出所所長話裏話外就有了這樣的意思:要有耐心,等等看吧,說不定平安縣秋天的全縣農民運動會上就能找到一些線索。
實際上,這次逃跑對程海生來說是一次極為難得的訓練。單從訓練角度來說,這次逃跑無疑是非常積極的。在當年秋季的全縣農民運動會上,程海生以表演者的身份參加,他跑得更快了,也許與那次特殊的訓練有直接關係。
令人遺憾的是,平安縣派出所沒有在秋天的農民運動會上發現那個可以和程海生一決高低的人。顯然,“解放軍軍帽被搶案”在平安縣徹底沒有了進展的線索。
直到第二年春天,程海生的事才意外地敗露出來。平安縣人終於知道了一個特大新聞:那個搶軍帽的人竟是程海生!就是幾天前人們還在為他喝彩的那個程海生!
一年一度的平安縣春季運動會又讓程海生大放異彩,他又一次破了自己保持的萬米記錄。扣了第二名足足三圈!高興使程海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也許是他太喜歡剛剛處上的女朋友了,竟把一直珍藏於箱底的軍帽借給女朋友的弟弟戴了兩天。那個如獲至寶的弟弟唯恐天下有人不知他戴著的是真東西,逢人就要把帽子摘下來“驗明正身”,而他的一個眼紅的同學又恰好是派出所所長的小舅子……
平安縣總是有許多意外的事情發生。但程海生搶軍帽這件事讓很能接受意外事件的平安縣人也很難接受。他們由衷地感到意外,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可能!程海生能搶個軍帽?他瘋啦?”
程海生的兩個崇拜者還因為這事打了起來,打得磨磨嘰嘰、一塌糊塗。
但事實畢竟是事實。
“搶個軍帽幹啥?這個程海生!眼看就要到縣體委了,下一步就能進市,弄好了還能上省……那不是要啥有啥,前程一片光明嗎?這個程海生啊!”縣體委的人聽說後直拍大腿。
程海生因為搶軍帽事件以及後來的隱瞞表現,被平安縣法院以反革命罪和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