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大哥從他們報社打來電話告訴我:“我們的二叔從鄉下來了。”
“二叔已經到了?在你那兒呢?”我問。
“是爸剛才給我打電話來了,爸說二叔乘坐的那趟火車今天下午四點半左右就能到。”大哥答。
“二叔來了?二叔真的來了?”我很驚訝。我和大哥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一晃快十年了,鄉下親戚說不來也基本都來過了一兩次,唯獨二叔沒來過。因為二叔是那種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他一向認為進城就是要來麻煩別人,他一直不來與他的這種認識有直接關係。他在鄉下也是,從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可是,我們的二叔今天怎麼又突然來了呢?
“二叔這次是一個人來嗎?他是來辦事,還是……”我問大哥。
“爸來電話時我正巧沒在屋,是我的一個同事轉告給我的,好像是來看病吧?”大哥在電話那頭不很清晰地說。
“那咱得去火車站接站呀。”我覺得下午又多了一件必須辦的事。
“這事兒可怎麼辦呢?我手上正在排著明天的報版,下午恐怕脫不開身。我看這樣吧,實在不行,就得你去車站接二叔了。你家裏不方便的話,你就把二叔直接領到我家去也行。我今天就算晚也晚不了哪去,你大嫂下班差不多能準時回家。實在沒辦法,就得這樣了,我撂了,噢。”大哥電話裏挺著急的樣子,說完他就匆匆地掛了電話。
我接大哥的電話時手裏也正拿著我們雜誌社當期第一稿的校樣,說好了的,印刷廠的工人明天一早就來拿。二十幾萬字的稿子,這才是第一校,錯別字多得像牛毛。本來我就覺得時間相當緊張,這下就更要命了。我本指望讓大哥去接二叔呢,可大哥卻先我一步把接二叔的任務交給了我。
外來人在城市裏想成就點兒事業本來就不容易,城市生活節奏快,人人都挺忙。人們早已經不習慣於陌生人(哪怕是親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了。雖然我也不太喜歡鄉下來人,但我和大哥還是不太一樣的。我覺得大哥有事也好,沒事也罷,他多半還是推托。在很多事上我都明顯能夠感覺得到。大哥確實有點兒害怕鄉下人來,時間一長,竟養成了“能拖就拖,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的怪毛病。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有時也挺同情大哥的。說句心裏話,又何嚐是大哥一個人害怕鄉下來人呢?和他處境相類似的人們,比如我的一些家住外地的同事們,情況也都大體上差不多。坦誠地說,連我自己有時也是很畏懼鄉下來的親人們。他們大老遠地投奔咱們來了,咱們就得無條件地全方位接待。可是咱們的接待水平遠遠達不到他們坐在鄉下火炕上想象的那個標準(我一直鬧不清楚他們為什麼把進城的我們想像得那麼好,其實,我們時刻都有一種活不起的感覺呢)。最後,常常是把自己折騰夠嗆,人家還不太滿意……
記得有一年,那時我家還住在縣城,一個曾經對我祖上有過恩情的農村親戚相中了縣農機局新到的一種手扶拖拉機。手上沒錢,但聽說農機局的劉副局長是我爸的高中同學,就親自登門找到了萬事不求人的我爸。為了償還親戚多年前的人情,我爸竟硬著頭皮答應幫忙。當天下午,我爸就有生以來第一次低三下四地去了,去找他從來沒看得起的那個高中同學。農村親戚挎著一筐雞蛋非要同去不可,在同學麵前點頭哈腰的樣子讓一向極度自尊的我爸很是痛苦。因為高中時我爸是班長,那個同學是最差生,一直很對立。仍然沒啥水平的高中同學一臉嚴肅、一嘴官腔,好說歹說最後總算給了我爸一個不小的麵子,答應賒給那個親戚,秋收後馬上還錢。又是簽字又是畫押的,整個過程中,劉副局長家的大狼狗一直在叫。多少年以後,我爸能淡化高中同學的羞辱,但無法淡化來自那隻大狼狗的羞辱。更讓人心酸的是,幾年後我爸回老家探親,偶然遇上了那個親戚的老婆,她不僅沒表示謝意,反倒說:“那台手扶拖拉機當年買貴了,過半年就降價了,買得不合適了。唉,你這隻會念大書的人做買賣還是不行啊。”說完她還長輩不見外地大笑起來,還笑得很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