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大隊和鬼子在劉家坎打了一場遭遇戰,縣大隊就又有三個戰士犧牲了。他們死之前沒有留下一句話,正全神貫注地向鬼子射擊,便被一顆流彈擊中了,身子一顫,腿一軟,就臥在那裏,不動了。任憑別人千呼萬喚,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走向了一條不歸路。
排長楊鐵漢的這個排,在這次的戰鬥中犧牲了兩個戰友,魏大河那個排犧牲了一個。縣大隊撤出戰鬥後,跑到了一個山坳裏,鬼子最初在後麵追了一陣,打了一陣排子槍,也發射了幾發炮彈。炮彈在縣大隊有形有序的隊列中炸了,縣大隊和鬼子交了幾次手後,就領教了鬼子迫擊炮的規律——炮彈飛來的時候是帶著嘯音的,這就給縣大隊留下了躲炮的時間,該跑則跑,該臥則臥。總之,鬼子慌慌張張丟下的炮彈,沒能給縣大隊帶來什麼損失,倒似乎是鬼子和縣大隊開了一個玩笑。
那三個犧牲的戰士的遺體被埋在了山坳裏。三簇很新的墳,驚心動魄地矗立在那裏。肖大隊長和劉政委組織全大隊的士兵,在三個戰友的墳前立住了。
肖大隊長哽著聲音說:讓我們向戰友告別吧。
說完,率先舉起了手,向三簇新墳敬禮。所有的人也都舉起了手,幾十隻揚起的手臂,像一隻隻飛起來的鳥。
向犧牲的戰友告別,是應該弄出些聲勢的,比如衝天空鳴槍,用雷鳴般的槍聲送戰友走上一程,以示活著的人會永遠緬懷死去的英靈。而此時,縣大隊彈藥奇缺,彈藥大多是從鬼子和偽軍那裏繳來的,向戰友告別、鳴槍的規矩也就取消了,隻剩下行軍禮,寥落卻悲壯,但也算是個儀式。和鬼子三天兩頭地短兵相接,難免會有犧牲,今天向這個戰友告別,明天又向那個戰友告別,一伏下來,誰也說不準會囫圇個兒地回來。
最後,劉政委就握著拳頭,衝三座墳頭說:王小二、張遠誌和趙長林同誌,你們安息吧。等把小日本趕走了,我們再給你們立碑。
劉政委是含著眼淚說完番話的,政委是延安派來的,覺悟高,人也有文化。臉上戴著的眼鏡幾天前就被鬼子的炮彈給震裂了,鏡片上紛亂地延伸著縱橫交錯的裂紋,劉政委看人時的目光就有些四分五裂了。
縣大隊所有的人都沉默著,聽了劉政委的話,心裏一陣發空,無著無落的樣子。戰士們三天兩頭地向犧牲的戰友告別,今天向別人告別,說不定哪天就是向自己告別了。心裏有些麻木,但抗日的烈火仍在心頭燒著。
後來,隊伍就散了。縣大隊的狀態就是打遊擊,到處都是家,卻又都不是家。那天晚上,縣大隊就在那個矗有三座墳頭的山坳裏歇了。
王小二和張遠誌都是楊鐵漢那個排的戰友,趙長林是魏大河這個排的。楊鐵漢清晰地記得,王小二是三個月前剛入伍的新戰士,才滿十七歲,很靦腆的一個孩子,說話還會臉紅。張遠誌也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十天前,剛剛當上班長。平時很少說話,沒事就自己卷煙吸,深一口、淺一口的。身為一名老兵,作戰經驗也算豐富了,但仍沒有躲開鬼子的流彈。張遠誌中彈的時候,就在楊鐵漢的身邊,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睛大大地盯著楊鐵漢。楊鐵漢就大叫了起來:張班長,張班長,有啥話你就說吧。
張遠誌仍沒能把最後想說的話說出來,胸前被子彈射穿的洞,正汩汩地湧著血水,人像泄了氣的皮球,軟塌塌地倒在了楊鐵漢的身邊,一雙眼睛仍不甘心地望向楊鐵漢。楊鐵漢伸出手,在張遠誌的臉上抹了好幾把,都沒有使他的眼睛閉上。張遠誌是睜著眼睛走的。
此時,楊鐵漢坐在張遠誌的墳前,仿佛張遠誌仍大睜著眼睛望向他,他的脊背就一陣冰涼。
楊鐵漢卷了支煙,卷好,遞一支給身旁的魏大河,又給自己也卷了一支,兩支煙頭就在暗夜裏一明一滅的。
楊鐵漢發冷似地說:張排長走的時候是有話要說的,可他沒有說出來。
魏大河幹咳了一聲,就想到了自己的戰士趙長林。趙長林就犧牲在他的懷裏,趙長林被子彈擊中了肚子。趙長林斷斷續續地說:排長啊,我一點勁兒也沒有了。他還說:排長,我家裏有爹,還有娘哩。
魏大河當時就帶著哭腔說:長林,相信政府,政府會照顧他們的。等把小鬼子打跑了,他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趙長林聽了這話,衝魏大河擠出一絲笑,頭一歪,就再也不會動彈了。
魏大河聽了楊鐵漢的話,悶著聲音說:人離開這個世界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親人。
魏大河說到這兒,就想到了縣城裏的親人,老婆李彩鳳剛給他生了個兒子,日本人就來了,占領了縣城。為了兒子能過上好日子,他義無返顧地參加了縣大隊。一想起老婆和孩子,他的心裏就有些發緊。
天這時已經暗了,縣大隊開始了埋鍋造飯,一簇簇火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每一次戰鬥後,都會有戰友犧牲或受傷,縣大隊的情緒就很是壓抑。肖大隊長和劉政委就一趟趟地跑到中隊或排裏,做戰士們的工作。工作的重點無非就是給戰士們加油、鼓勁。肖大隊長和劉政委豪邁地講著,戰士們聽著,卻仍掩飾不住悲涼的情緒。他們一遍遍地抬起頭,望向坡上那三座新立起的墳頭。
此時,楊鐵漢和魏大河仍在墳前坐著。他們不停地吸煙,煙頭在黑暗中不停地明明滅滅著。楊鐵漢和魏大河是一起參加縣大隊的,在參加縣大隊之前,兩人並不認識。魏大河住在城裏,開了間雜貨鋪,賣一些針頭線腦和煙酒糖茶,後來就娶了老婆李彩鳳。李彩鳳是九一八事變之後,從東北逃荒過來的,逃過山海關時還是爹娘和哥一大家子,到了天津後,一家人就走散了,李彩鳳一路找著爹娘就流落到了魏大河所在的縣城。李彩鳳那年剛滿十八歲,一路上的饑寒交迫,再加上連驚帶嚇,當她走到魏大河家的雜貨鋪前,人就暈倒了。是魏大河救了李彩鳳,並收留了她。當時從東北逃荒出來的孤兒寡母不計其數,散落在冀中、冀北的城市和鄉村,有的被好心人收留,有的就另起爐灶過起了生活。
魏大河娶了李彩鳳後,很快就有了兒子抗生。全國上下掀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抗日高潮,魏大河便給剛出生的兒子,起了抗生這個名字。
可惜的是好景不長,日本人從關外長驅直入,侵占了華北,這座縣城裏便來了日本人。縣大隊一成立,魏大河就報名參加了。
楊鐵漢一直生活在鄉下,父母就他這麼一個兒子。日本人沒來前,楊鐵漢和父母種著幾畝地,日子不富裕,倒也能過得下去。日本人來了不久,就來了一次秋季大掃蕩,眼見著成熟的莊稼就被日本人給掃蕩走了。剩下帶不走的糧食,也讓日本人放火燒了,日本人的策略是,即便是自己拿不走,也決不留給城外的八路軍。一家人眼睜睜地看著日本人搶走了自己的命根子。
這時候的中國人開始覺醒了,他們明白要想過上好日子,就得把小日本給趕出去。而想趕走日本人,就得參加縣大隊,他們都知道,縣大隊是真心打鬼子的一群人,他們的大號就叫做八路軍,是從延安來的隊伍。當時,全中國的老百姓,都知道有一夥革命的隊伍紮在延安,那是一夥窮人的隊伍。
這夥窮人的隊伍最後就變成了八路軍,和國民黨合作,一起抗日。抗來抗去的,人們發現隻有八路軍縣大隊才是一支真正抗日的隊伍。百姓們要過上國泰民安的日子,就得起來抗日,把鬼子們從中國趕出去。
楊鐵漢參加縣大隊,一晃就是三年多。他和魏大河一起經曆了日本人的春季、秋季大掃蕩,打過阻擊戰,也襲擊過鬼子的炮樓,大小仗也打了無數次。他們已經被曆練成了真正的戰士,後來又先後當上了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