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若筏。筏未若水。水未若滄海。唯有滄海,曲盡了野性的桃花運,所以蒙縣長在第二夜醉死了又醒了一個時辰,滄海的意思,煙齡過了十年的鴉片鬼要吞煙死,能致三條命的份額是欠了些火候的,要是蒙縣長命再粗一點點,那一瞬過了,他一準還能生還。不過,蒙縣長的命不粗不細正好,他還能跟鷂見了一麵,當然,彼此都是昏死了五成的人了,臉麵不是太重要了,聲音重要。鷂叫呀叫,鷂是趴的一張筏,她怎麼就認出來另一張筏上趴的就是蒙縣長?這個就說不準了。蒙縣長當時也弄不明白是天上人間,是人間是冥府,他就近了鷂,鷂的命比蒙縣長的命還短,她急嗬,她叫道:“我告訴你招魂的秘密,我告訴你呀!”蒙縣長聽見了,又追憶了,明白了,嗯,鷂是九鳳之首,是招魂的,鷂身上荷了不知多少魂咧,鷂的使命重哇,鷂要把那梟寨豪勇的魂荷回梟寨的呀!“鷂!”蒙縣長搏了吃奶的氣力應道:“我聽著!”鷂就說:“就一句話,傻瓜都會哩,你跟我說,人歸於母,塵歸於土。念呀!”蒙縣長沒聽清。鷂明白了,鷂又念道:“你跟我念呀,人歸於母,塵歸於土。念呀!”蒙縣長聽明白了,可他上哪兒要聲音呢?他要有聲音來念,鷂才能聽得著的呀。他咬了咬嘴唇,這嘴唇變成了一塊破布,憑你咬破它咬爛它它也不冒血了,蒙縣長在沒感覺到一絲絲的暖流之後狠了狠心一咬,這回是咬著了牙筋,嗯,暖了,有血了,有血就有聲音了,他於是念道:“人歸於母,塵歸於土。”好,念了。可他再也聽不見鷂的聲息了。蒙縣長一驚,她死了?等著了我才死的?倒是我招了她的魂?不對,蒙縣長喘不過氣來了,我這不是背了許多許多的魂嗬!鷂!鷂!他歇盡力叫喚,他似乎沒了聲音,可有一點可以肯定,鷂的氣斷了。
蒙縣長又聽見了“廷宏!廷——宏——”的叫喚。這怎麼可能?像穆圓圓!這怎麼可能?“廷——宏!廷——宏——”這怎麼可能?
這就是滄海。舉凡浮沉在妖岬的輕物重物和能沉能浮之物,漫說那海流有多玄乎多放肆,散了要你散,要你魂飛魄散,要你骨肉分離,要你國破家亡,聚了要你聚,要分九死一生,要你一笑泯恩仇,要你國泰民安。蟻何其小?山何其大?蟻能一路呼親喚朋,小聚一窩,蝦何其小?海何其大?蝦的隊形路過天涯海角,人要抱拳一揖!海的抬舉與泯滅是有道有德的,浮物千種,隻要你是在妖岬破的碎的,浮灘一隊浮灘,旋渦一圈旋渦。黑壓壓那是什麼呀?是那散了又聚了的那鹽婦之筏,海佬之筏,不沉的魚叉,拍水的篙。待到沉底的屍腫了,脹了,輕於水了,浮了,還聚在一起,一起刷海灘,一起旋回妖岬,直到腐了,爛了,敗了,化了,還有一次秘密的聚會,那就是骸骨的幽會,惡魚拍之不散的骸骨的幽會。
蒙縣長確信是穆圓圓在呼喚。至於穆圓圓是人是鬼這不重要了,關鍵是穆圓圓明白無誤地叫了他的名,沙啞、急切、熱撲撲的。穆圓圓變了魂,那魂也是燙的。蒙縣長心驚膽顫,他順聲息窺探,他的灰蛇眼開始炯炯發亮,可他卻驚異地發現了一個抱著花花肚腸的清瘦裸人,能活在海戰之後,不會是梟寨的豪勇,隻能是送死不死的水牢囚徒或者訓練有素的日軍,蒙縣長知道北海之寒寒不至死,如若足夠年輕,流出腸子也不見得都死。蒙縣長環顧了幾圈,剪水的筏群薄薄地沉著浮著,光光的亮亮的沉著浮著,這活物真夠奇跡,而且,鷂既已斷氣,穆圓圓就是唯一的女輩,這活物竟然比他蒙廷宏大一點福氣,大一點桃花運!這麼稀裏古怪地在心中嘮叨了兩句,蒙縣長一爪扒牢了,一爪就拿挪那身側的筏子,蒙縣長年輕了若幹年,他知道穆圓圓為什麼能動嘴不能動腿,他並以此為驕傲,他要裝著他能活得久一些長一些,不,他大大地痛悔他的選擇死亡,無恥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