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早於一切朝代。不過到了民國初年,山之北的粵北叫廣東,山之南的粵西叫廣西。欽州灣岸上有兩支旺族,一族阮姓,一族蒙姓,蒙縣長父母一姓阮一姓蒙。蒙縣長還是紈絝少年時就把個童養媳休了,娶了個在射獵時候認得的十萬大山山大王的千金,一夜裏變成革命青年,就敢丟下一媳兩仔,一襲轎從山之南翻過山之北,入黃埔,北伐,殘疾,熬到抗戰廣州保衛戰失敗,險些徹底報廢。國民黨累戰累敗,有感於長沙保衛戰的經驗,於黃埔係籠罩軍界政界的同時,力擢北伐殘疾軍人為地方官,蒙縣長還是一襲轎,從山之北回到山之南當欽浦縣縣長來了。所不同的是轎前頭得得得得多了匹騎著小妾的馬,轎裏換了一杆簫,過去是與那獨弦琴和奏的竹簫,這會是騰雲駕霧的仙簫。因為蒙縣長到任第五天就在海上浮屍了,縣誌上記的是有名的短命縣長,可在老百姓的舌根,就記著是鴉片縣長。“抗日哪用刀和劍,一杆仙簫九丈煙。不是黃雀不上樹,不是神仙不登天。”本事有什麼用?能在十萬大山上翻過去翻過來也沒用,鴉片縣長的名是永世不能翻身了。
蒙縣長從1939年12月10日到17日,僅在任上七個晝夜即以身殉國。
蒙縣長翻過十萬大山從廣東回廣西當縣長,也算翻了一回青天,當時他就氣悶,出城歡迎他呢,就幾副破鈸悶鼓的,就十來個滿臉菜色的,就幾個戲子領百來號破褲襠的;唱歌呢,居然不是孫文版的“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谘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而是宣統三年的“鞏金甌,承天幬,民物欣鳧藻,喜同胞,清時幸遭,真熙皞,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到得老宅老院才聽堂上老人說:“反了反了,小時候抬你轎子裝腿酸把你摔塘橋,你媽說豬哥要殺你呢,我還罵你媽嘴賤,那時候殺他也就一狗棍,師座啦,說,戰時條令,殺鄉長要省子彈,殺縣長要省棺材。一張令文,我們歸上上戶,三千光洋捋走了……”“豬哥?豬哥當師長?師長是什麼你知道?團、旅才到師噢,團都要全國編號噢,師長,他媽十萬大山毛猴他誰下山不叫自己司令噢,土匪司令,廣州殺豬他隻能幹拔毛的,師長?這什麼年頭,亂冒師長,要殺頭的呀!”“你還不信?他師長知道你要露頭他才嚎呐,你縣長不懂駐軍師長?殺都殺了半個縣衙了!”“呀嗬!”還呀嗬,牙營長到了。蒙縣長老父罵師長的嘴還腥著,這回滾下搖椅來呼道:“侄!侄!”牙營長是牙師長侄,求親切,他更喊侄。蒙縣長受不得這辱沒,寒噓噓問道:“老人叫侄,你我算兄弟?”營長可沒笑,啪地歪了個軍禮,不卑不吭,哼嗤道:“蒙縣長,師長有請。”蒙縣長就青了,手比臉還青。這麼說,當年的書童兼轎夫豬哥真的當了師長。蒙縣長十年來一瘸一瘸地走路,一眨一眨地看人,心裏慢慢地養了北伐功臣的傲慢,可這下子全身骨頭是板了大硬大酸,曲也不是板也不是。他不怨他當年且恩且寵的奴才狠,他怨他出生入死跟隨的小諸葛白崇禧奸。他出院門上轎,心中隻念著一件事:桂林行營主任,小諸葛,跟老蔣久了,你什麼都學到了,難怪老蔣拿你捏你,捏你拿你。我在廣州買一個價,你在廣西又賣一個價!全中國買得一匹好馬的都能當師長,你偏要擢用我的奴才來羞辱我!
“喲,蒙縣長。”“牙師長。”“蒙縣長,我就一根筋擰不回來,我站海邊等你呐,我說你是開軍艦從海上回,結果你廣州待久了學共產黨嗬,又轎又馬的打遊擊,唷。”
“大少爺(牙某從會說話到抬他轎子到廣州之前都這麼叫)命銜洪福,祖墳是巧對了龍尾巴翹翹的那點珍珠雞卵上,真老虎也還趕過狀元的榮光,也別提隋煬帝大業三年開設進士科那麼老古了,真就隨了《禮記·王製》篇的正經貨色,按唐朝,過它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五十科,登龍門,連中三元嗯。我古色古香老帝國,科舉製度,善哉善哉,凡一千三百年,真就有十三人連中三元。窮山惡水我廣西,它就敢占宜山馮京、臨桂陳繼昌二位先賢!北宋文才滔滔噢,我廣西先賢馮京就能出這麼一段傳奇,鄉試第一,會試第一。那殿試就險了,國丈張堯佐大女兒不嫁了皇上嗎,剩個二女兒了,有個小小私願,趕快報告皇上。這國中的寶物多多,國丈他唯獨愛才,怎麼辦?怎麼辦,國丈是伯樂,皇上他還是伯樂的主呐,賜了禦酒禦菜呀,呀嗬,國丈樂了,趕快配了嫁妝。這中間就不用戲文了,快叫人呀,叫誰呀,叫那廣西的馮京小子呀,馮京差點都光榮死了,馮京怎麼跪國丈就不知道了,可國丈獻二女兒的事它就眾口鑠金了。下麵的事,信不信由你,馮京他不幹,他不幹,他要幹什麼?還差個狀元呢。不跪了叩了唱個三生有幸能點狀元嗎?”
能嗬,他馮京就信他能嗬,他還耍了一回廣西刁蠻呐,他站了他拂袖了,他考哇,他就念著了,我考定狀元了,你不點,是你瞎眼,芸芸眾生瞎眼,我歎,皇上瞎眼,我回頭哭它一把。嗯,可考定最後一字,他小子頑皮了,哎,把馮字兩點往後一挪,京字變成涼字。你國丈能封不就封個馮京嗬,等著瞧,好瞧了。臚唱了,狀元馬涼,站出來,是馮京。三元及第,馮京。閣下記好嘍,為什麼敢傳這等妙事?馮京一生輔佐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位皇帝,為四朝大臣。紹聖元年農曆四月初三日,馮京他駕鶴西行了,享年七十有四。皇帝特賜龍腦水銀入殮,罷朝一日,親到馮京靈堂致奠,贈司徒,諡文簡。一言以蔽之,他得了哀榮。那陳繼昌呢,譜也大噢。不是三元及第,他不是解元、會元、狀元之後察考又得第一嗎,又稱‘四元及第’。官運是不如馮京啦,在翰林院修撰國史三年後,被派放外任。曆任陝西、甘肅、順天等鄉試典試官,道光六年任會試同考官。道光十年後,曆任山東兗州知府、直隸保定知府、通永河道巡察、江西按察使等職。曾任山西、直隸、甘肅、江寧布政使。道光二十三年,進京受道光帝嘉勉。道光二十五年,官至江蘇巡撫。死在老家病榻,可他的聯句,要朽也難呐:‘高祖當朝一品,玄孫及第三元。’還有一聯更牛:‘高祖六部少一部,玄孫三元多一元。’他高祖陳宏謀乾隆時期官居宰輔,朝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陳宏謀就做過五個部的尚書主官。他陳繼昌在廣西臨桂縣考選秀才的童試中,也是第一名廩生,多一元吧。看當朝大學士潘學恩怎麼誇呢:‘畿輔為屏,越五百裏;科名蓋代,第十三人。’老丈人家也是個舉人噢,還真能詩,呐,共說岩中石柱連,果然端事應名山。何期柳岸衣沾後,即在槐廳手種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