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前你會感到暖烘烘的,放進口袋裏的栗子也是熱乎乎的。醫院非常古老,也非常漂亮,你經過一扇大門進到裏麵,穿過一個院子,再從另一側的大門出去。葬禮通常都從那個院子開始。醫院對麵就是那座新擴建的磚結構房屋。我們每天下午都在那裏碰麵,見麵時大家坐在那些將使我們大為好轉的理療機上,很有禮貌地詢問著別人的病情。
醫生來到我坐著的理療機旁,問道:“戰前你最喜歡做什麼?你搞過什麼體育運動嗎?”
我說:“搞過,踢足球。”
“很好,”他說,“你會重新踢球的,會踢得比過去還要好。”
我的膝關節無法彎曲,膝蓋和腳踝之間被削掉了,沒有小腿肚,理療機能讓膝關節彎曲,讓它像蹬三輪車那樣運動。但眼下我的膝關節還彎不了,每到該彎曲的地方機器都要卡一下。醫生說:“會過去的。你是一個幸運的年輕人。你會像一個冠軍那樣重新踢球的。”
隔壁理療機上坐著一個少校,他的一隻手隻有嬰兒的手那麼大。醫生檢查他手的當口,他衝我眨了眨眼,那隻手夾在兩條皮帶之間,通過皮帶的上下跳動來拍打其僵硬的手指,他說:“我也可以踢球嗎,醫生大人?”他曾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擊劍手,是戰前意大利最優秀的一位。
醫生去後麵的辦公室拿來一張照片,上麵有一隻萎縮到和少校的手一樣小的手,那是在使用理療機之前,使用之後的手稍微大了一點。上校用他的好手拿著那張照片,認真地看著。“槍傷?”他問道。
“工傷事故。”醫生說。
“很有趣,非常有趣。”上校說完把照片還給醫生。
“你有信心嗎?”
“沒有。”上校說。
三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夥子每天來這裏。他們都來自米蘭,一個想當律師,一個想當畫家,另一個本來就想當兵。理療結束後,我們有時一起走著去緊鄰斯卡拉[1]的科瓦咖啡廳。因為四個人一起走,我們總選那條穿過共產黨人聚集區的近路。那裏的人因為我們是軍官而憎恨我們,我們經過時,酒店裏會有人大喊一聲:“Abassog liufficiali!”[2]有時還有另一個小夥子和我們一起走,這讓同行的人數增加到五人。他的鼻子沒有了,臉部正在整形,所以他總在臉上圍一條黑絲手帕。他從軍事學院出來後就去了前線,第一次上前線不到一小時就受了傷。他們在給他的臉部整形,但他來自一個非常古老的家族,不管他們怎麼整,都無法把他的鼻子恢複到原來的樣子。他後來去了南美洲的一家銀行工作。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以後會怎樣,我們隻知道總會有戰爭,但我們再也不用去打仗了。
除了那個臉上圍著黑絲手帕的小夥子,我們大家得到的勳章都一樣,他上前線的時間太短,所以什麼勳章都沒有得到。那個臉色蒼白,想成為律師的高個子曾是阿蒂提[3]的一名中尉,他有三枚那種我們隻得過一次的勳章。他和死神打了太久的交道,所以有點漠然,其實我們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點漠然,除了每天下午在醫院裏碰麵,並沒有其他東西把我們捆在一起。然而,每當我們在黑暗中經過鎮上那個糟糕地段去科瓦,聽著亮著燈的小酒店裏傳出的歌聲,有時候人行道上站滿了男男女女,我們不得不走到路中間,推開別人往前走,我們會因相似的經曆和遭遇團結在一起,這是那些不喜歡我們的人無法理解的。
我們都很熟悉科瓦,那裏總顯得富麗、溫暖,燈光不是太亮,每天的某個時刻裏,裏麵總是人聲嘈雜,煙霧繚繞。
桌旁總坐著姑娘,牆上的架子上放著畫報。科瓦的姑娘們非常愛國,我發現意大利最愛國的人就是那些咖啡廳女郎———我相信她們現在仍然很愛她們的國家。
剛開始的時候,小夥子們說到我的勳章時,口氣還是蠻客氣的,問我是怎樣獲得的。我給他們看了獎狀,上麵寫滿了諸如“fratellanza”和“abnegazione”[4]之類的華麗詞藻,但如果去掉那些形容詞,它其實是說我因為是美國人而獲得了這枚勳章。這之後他們對我的態度發生了一點變化,雖然麵對外人時我仍然是他們的朋友。自從他們看了獎狀後,我雖然還算是朋友,但已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了,因為我的勳章和他們的來路不一樣,他們做了和我完全不同的事情才得到這些勳章的。我受了傷,那是事實,但大家都知道受傷隻能算是一種意外。不過我從未覺得自己受之有愧,有些時候,在下午雞尾酒時間之後,我會想象自己正做著讓他們獲得這些勳章的事情,但在晚上回家的路上,隻身穿過空曠的街道,冷風撲麵,店鋪都關門了,我盡量走在有路燈的地方,心裏知道自己絕對做不出那些事情,我很怕死,經常晚上一人躺在床上,擔心自己會死,想著自己重上前線時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