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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是一個很敏感的人。
我的事情他好像隱隱約約有所感覺,但他就是不說。有一次,他居然混進了學校,還想混進宿舍來找我。他對宿舍的大媽說是我舅舅,大媽居然相信了。隻是因為宿舍裏沒人,才沒讓他上去。
我那天晚上很晚才回來,滿身酒氣。
他是在宿舍門口把我截住,嚇了我一跳,酒都變成了冷汗。
他幾乎是把我架出了學校。
他拉著我出了校門,然後打車回了他的宿舍。
他帶著滿腔的憤怒和我做愛。
他後來哭著請我不要拋棄他。
我醉得很厲害,什麼都說不出來。
後半夜的時候,房門被很粗暴地擰開了,是他的同屋回來睡覺了。
我被嚇壞了,以為是查暫住證的進來查夜。
我很晚才睡著。
我想這一切該結束了。等天一亮,我就偷偷穿上衣服離開了他。走在半路上,我覺得頭重腳輕,胃裏很難受。我坐在路邊,吃了一碗餛飩。正喝湯的時候,他給我打傳呼,我看了看,沒有回。
我不能回宿舍,那樣不但會吵醒別人,還會暴露我的行蹤。我摸摸兜裏,幸好裝著畫室的鑰匙。
我擰開畫室的門,卻看見了大雷。
地下室滿地的煙頭和啤酒罐,看來他又畫了一個通宵。
大雷問我去哪兒了,在哪兒過的夜?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管得著我嗎?
大雷聽了這句話,啞口無言。
昨天我之所以喝醉酒,就是因為他。
大雷在酒吧告訴我,他在原來的單位有女朋友,已經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準備大雷畢業就和他結婚。
他說,一開始他以為我是和他鬧著玩的,壓根兒沒把她當回事,也沒把這件事情當真。
後來,他發現他愛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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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窗戶前麵站著,從大雷的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點上。我的眼淚流出來,從嘴裏到心裏都很苦。大雷把我攬在懷裏,開始吻我,再也沒有問我昨天晚上的事。大雷去食堂打了早點,端來了我最愛喝的小米粥。大雷一邊剝雞蛋一邊告訴我,他這幅作品要參加美術雙年展,他已經報了名。
我卻有自己的心事。爹要來北京看病。他這次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看看我究竟還和馬路有沒有聯係。
我這人嘴比較快,為了堵上他的嘴,我已經告訴他我有了一個男朋友,就是大雷。
但現在已經騎虎難下。
我陪著爹去了醫院一趟,去看一個特需門診。雖然他並沒有說是看什麼病,但我估計是和性有關。爹對他的身體似乎還是抱有幻想。那個醫院在北四環,位置很偏僻。
醫生一邊打著哈欠彈著眼屎,一邊給爹開了藥方。
藥方恍如天書,我一個字都看不懂。據說,他們用的藥品包括:屎,尿,唾液,殘留在女人牙齒間的食物,嘔吐物,洗過屁眼的水,經血,臭魚,狗屎,死屍體內的油,死屍體內的屎,月經布燒成的灰,男子的精液,女性的陰精。將以上原料用糖醃漬,然後用蜂蜜攪拌在一起,搓成黑亮的藥丸服下,然後就可起到華佗再造的神奇之功。
那些藥丸價格奇貴。爹在藥房的小窗口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還好是公費醫療。
中午吃飯,我請了高英和大雷作陪。雖然大雷有些不樂意來,但還是給了我這個麵子。大雷看到爹很拘束。
爹和大雷喝了幾杯啤酒之後,氣氛才稍微好起來。我有些得意忘形,居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霍小玉也喝起酒來了!老霍說道。
我趕快把啤酒杯子推給大雷。
叔叔,小玉又不是小孩兒,喝點兒啤酒怕什麼?
高英嬉皮笑臉地說。
——不要藝術家還沒當成,先學了一身的臭毛病!老霍說道。
高英衝我吐了吐舌頭,再也不敢亂說話。
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良好氣氛像個肥皂泡,一下碎了。
雖然飯菜很豐盛,但那頓飯吃得不太愉快。爹沒有再說什麼,但看起來也不是很開心,他對我自己挑選的男朋友總是有很深的心理戒備。
送他走的時候,爹對我說:大雷人倒是挺實在,就是麵相太凶狠,不像個好好過日子的人。
——搞藝術的人都這樣,狠巴巴的。
我說。
爹拍了一下我的臉。一小玉,你還很小,我不希望你這麼早就陷入這些俗事中把自己給廢了。你想談朋友的時候,那就看看我。我想當一個作家,但是沒有成功,就因為結婚太早。再等等吧,好不好?
老霍懇切地說。
爹開車回去了,帶著他的藥,回去滋陰壯陽重裝上陣。
我在心裏對他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我隻會成為這種人,成為讓你最唾棄的那種人,甚至會成為一個為所謂的藝術賣淫的婊子,誰知道呢!
馬路每天都會給我打幾個傳呼,我都沒回。
我給他留言說:我們分手吧!
馬路沒有再給我打過傳呼。
我以為他已經默認了這個現實,徹底死心了。
但我隨後就發現,他沒有。
我發現他在跟蹤我。
幾乎在所有的地方我都會見到他。在酒吧裏,他在幽暗的角落裏對著我不懷好意地笑;在宿舍門口,他會突然跳起來抓住我的胳膊;在睡夢中,他會讓我全身冷汗神經錯亂。
他成為我的噩夢。
他的做法讓我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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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畫室回來,馬路站在梧桐樹的陰影裏,紋絲不動。我早已習慣了他的這種把戲,沒有被嚇一跳。——小玉,你跟我回去一趟,跟我說清楚!他說。
沒什麼好說的,你不要老纏著我!
他伸手過來‘拉我,我一掙紮,下巴好像被什麼東西劃了一下,疼得厲害。高英正好提著兩壺水走過來。——小玉,是你嗎?高英顫顫巍巍地喊了一聲。——是我,你快過來。我開始喊叫。
高英把暖水瓶放在地上,向我跑過來。
馬路停止了動作,在一邊站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你還不趕快走,還嫌不夠丟人?
我對他說。
馬路還是顧及麵子,轉身走了。高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好像很害怕。——他打你了?高英問我。我說沒有。
——你的下巴怎麼劃破了?高英忽然說道。
我掏出鏡子,才發現下巴果然被劃了一道血痕。
——那是誰呀?我總見他在宿舍門口溜達,沒想到是找你的。
高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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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隻想簡單地對高英說幾句,糊弄過去完事。可是高英是個很好奇的人,不把整件事情弄個底兒掉,她就不放過我。我實在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再加上情緒又很差,就把我和馬路的事全都告訴了她。
聽完之後,她說了一句話:我以為我已經夠傻了,沒想到你比我還傻。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碰見大雷,他就對我說,你的事高英都對我說了,這個婊子養的,他要是再找你的事,我來收拾他。
我心裏叫苦不迭,直怪高英多嘴。
說這些話的時候,大雷沒有顯出一點吃醋的樣子。他已經不再像我的男朋友,而是徹底變成了我的哥兒們。想必在大雷的心裏,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冰清玉潔的小女生。他不再對我滿懷歉意,覺得欺騙了我的純真感情。他背著我金屋藏嬌,我背著他暗度陳倉,他是聲色犬馬,我是水性楊花,他給我來了個嘣登倉,我給他玩了個哩格楞,男盜女娼,我們旗鼓相當,打了一個平手。
從此之後,我和大雷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層次——不談愛,不談性。也可以說,我們的關係進化到了愛情的最高階段——無性繁殖。我們還會在一起過夜,但隻是為了保持心理與生理上的健康。兩個人都不用再付出感情,消費起對方來心安理得。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好,但是聊勝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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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的畫作通過了初選,我們去酒吧慶祝。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在酒吧裏逡巡,像一隻偷油的老鼠。不出所料,我又看見了馬路,他還在跟蹤我。他坐在角落裏,端著一杯紮啤,顯得很陰鷙。我故意氣他,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還笑得很大聲,有點兒放浪。直到一點多,我們才從酒吧出來,都有點兒喝高了。我故意落在後麵,想告訴馬路趁早回家,別老這麼盯著我。馬路可好,一看我落了單,過來就拉我,想把我拉上出租車,跟他回去。
大雷扭頭看見,衝了過來。
她是我女朋友,跟你們沒關係。
馬路說道。
去你媽的,讓你走你就走,別他媽廢話!大雷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很凶惡,像個流氓。馬路還想扯我。
大雷一把給我薅過來甩過去,讓另一個朋友接住我。他轉過臉,劈頭就給了馬路一拳。
這一拳正好打在馬路的臉上,我聽見了他的眼鏡掉在地上的聲音。邊上是大雷的幾個朋友,他們很有經驗,既不出手,也不說話,隻是看著馬路,防止他衝過來施以報複。
馬路沒有衝過來,他捂著臉蹲在地上,好像被打得不輕。
我想過去勸阻,但我喝了太多的酒,走起來搖搖晃晃。
大雷把我摟過來,向學校走去。
我回頭看了看,馬路蹲在地上捂著臉,好像是哭了。
——沒想到,你個傻逼還挺會演戲的!大雷大聲地對他說。
我衝大雷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我想我那時肯定看起來像一個白癡。我雖然喝了很多酒,但我心裏是清醒的。
莫名的,看到馬路挨揍,我有一種快意。我想馬路這是咎由自取:我已經告訴讓他不要來煩我,可他還是不聽,挨打不是活該嗎?
我的腦袋裏亂七八糟,既有對強者大雷的某種崇拜,也有對馬路的某種說不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