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思堂”,雖然是誌摩老家的老廳,因為它資格“老”的緣故,不免於黑而且舊,有事還要掛上“貨棧”的兼職;貨件的旁角,誰能保得住不給老媽子放幾個雞箱?而黑漆的“四開柱”上,有時既然攀上麻繩,“長年老伯伯”(世仆也)偶然曬一雙布襪,或褲子,也不能算為奇事。然而,一幢一幢的內廳,我可以賭咒決不如此,全都是“金漆金光”“高廳大屋”。然而,我們的誌摩表兄,卻不大表示感激,他回硤石的時候,有時住在紫薇山上的白公祠,有時住在東寺旁三不朽祠的橫經閣,有時住在兜矛峰腰的碧雲寺,有時住在東山絕頂智標塔下的飛嵐閣。這本來一件頂平凡的事,然而吾們硤石人笑話的資料,又增了一大把:“幼申!真是書腐騰騰!‘七埭堂樓八埭廳’不要住,要去搭廟角?”他們看來,是和天官府家的千金小姐休了,反去討陸小妹的事,同樣的莫測高深。
“紫薇山”單是名字,已足夠醉人了;白公祠又是申如表叔,仲梧先生,廉臣先師(單不庵先生的妻兄)幾位老輩的得意事業,祠中那個密密的花圃,紅梅,玉蘭,那樣的茂盛,圃旁那個綠色的,水閣式的,書帶草蒙蒙覆階的小竹閣,閣旁籬笆內四五十竿的新竹,竹梢上一痕淡紫色的山影,沒有到,聽著說,也夠你想像的了。橫經閣外蓄荷池內的蓮花,如果你早上走過,四麵雲樹環合,密柯中間,隱約露一角東寺的紅牆,立在一條爬滿了老藤葉的小石橋上,會叫你雖然沒有讀過王漁洋詩,也能夠自然而然的咀嚼出“行人係纜月初墮,門外野風開白蓮”的詩味來。碧雲寺,在群山環抱的腰中,斷崖削壁,垂翠掛綠,麵向斷崖結三開小軒,樹木蓊翳,有的是碧雲,決計找不到絲毫紅光。坐在那個小軒的欄檻上,檻下就是一泓深泉,叫你能夠忘記這個世間,還有你的恩愛和憎惡。飛崗閣,依山而築的一座危樓,翼然聳出於林表,秋天,你上去一望:一片黃濛濛的稻田,幾條縈紆繞繚,青白間錯的河流,鋪著藍沉沉,活灩灩的黃蕩湖,再平罩上一層蔚藍色清光如拭的天幕,這其間,點綴一兩張半落而未到地的紅葉,你坐在閣上吃茶,一兩張落葉的微聲,都使你聽得清楚,永遠,隻可以用你目光,送那脈脈的斜陽,斜陽射不到你的窗上。誌摩到這個境界,大概是他靈機最怡悅的時候了,他仰起頭來,看見那七層寶塔的塔頂,高高的矗破蔚碧的青霄,“一隻,兩隻,三隻,四隻,或者五六隻,七八隻,九十隻,餓老鷹,在那兒盤著寶塔血烈烈的叫。”(誌摩的原文,在哪兒我忘了)我們的誌摩,可以望著這個境界,出半天半天的神。
莫測高深的事,在誌摩放在硤石人眼中,正還多著。我的三姊姊琳,一天和一個老媽子,到我母親的墳上,——趙家圩。遠遠望見那柴家木橋的橋上,並肩坐著兩個人談天,另外一副擔子,放在橋堍。走到近來一看,那副擔子是糞擔,兩個人的一個,是一位糞夫,又一個就是詩哲徐誌摩先生,“不知道談點什麼,談興真濃。”我三姊後來對我這樣說。當時我三姊吃了一驚,而我們的誌摩先生,若無其事,眼睛一揚,笑容一放,香煙灰一撣,“上墳呢啥?那(你們)還弗曾上好(完)?我拉(我們)早上好哩(了)。”我三姊回來講了,引得硤石人又氣又笑,“堂堂的翰林太史公程學川先生之流,要找一個和誌摩款談的機會,是何等不容易的事情!”他們這樣的想。“現在那連氣息嘸不快哩,骨子都忘記脫哩,索性同挑糞擔格做朋友去,野(也)不看看自己格身分!”他們這樣的謗毀。他們可惜誌摩,可憐誌摩,怨恨誌摩。誌摩不能像許汝霖一樣,再來一個吏部尚書,為硤石人吐氣,這實在是硤石人所引為遺憾的事情。
我,偏在這裏嫉恨誌摩,抱怨誌摩,抱怨他,嫉恨他,太“平凡”了,竟能平凡得跟一切一切的最平凡人一樣。(那種稍稍有些類似莊子所謂“和鈞天倪”的胸懷,豈世間自命為不平凡的人們所能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