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白小褂

一天裏太陽像個壯漢一樣飽滿健碩的時候,大工把頭出色的煉金手於長河,又一次掌堝為楊老七化火煉金。炭火熊熊,他像做愛中的男人一樣目不旁騖,他無法知道,此時礦主的心裏正在轉動著一個卑鄙的念頭,與高貴的金子絕不相容——楊老七想把他心愛的女人奪走,據為己有。此念一起,楊老七就對女人默默地許下誓言,在心裏說:

“大美啊,我讓你穿上紅毛衣。”

地球太大,大美來自遠方也在平道上走路的地方。她的腳可真小啊,她那麼小的腳顯然生在閨房,上樓下樓,需要用一隻手提起裙裾走路,才能夠讓人看見小小的腳尖像兩隻菱角擺動。可是,她好像也從產金子的地方而來,那地方的女工,也是一人抱了一根磨棍,五個人圍著一盤大磨,咕隆咕隆轉圈,把石頭磨成粉漿,淘出金來。她來到陌生的地方,抱起磨棍,那一點兒也不陌生的樣子,就表明了她是磨道上的老手,腳再小,也已經走慣了沒有盡頭的路。而且,她像三河縣工房子推大磨女工一樣,喜歡唱歌——不,她比三河女工唱得更大膽,更深刻,更敢於直奔主題。她用歌聲送走的情郎,出門時不吃涼東西,倒把一雙涼手放到女人身上最暖和的地方,臨走時還叫女人倍感淒涼。她送情郎出門的時候,手上不提著紅腰帶,腳上也不趿拉著繡花鞋,她是什麼東西也不穿就出去了,反正月朗星稀,沒有人看見——有人看,她也不怕。

大美勇敢、無忌,敢在河水裏洗腳,裹腳布解開,放在河邊的石頭上,天藍色士林布上衣下麵露出一溜白邊,像碧藍的天際上一抹白雲,那是水線,會下雨的。工房子女工能跟著大美學會唱一些新歌,隻要是膽子一大,開口一唱,就不會臉紅了。可是她們卻不敢像大美一樣,在河裏洗腳,她們的腳可沒有那麼小,沒有那麼白,像一隻糯米粽子擺在那裏,秀色可餐。說真的,她們就算敢在河水裏脫光了洗身子,也不敢解開裹腳布洗腳。大家的身子都是老天爺造就的樣子,大大小小,誰也用不著感到羞愧,擔心比不過人家,腳可不一樣,那是人用了心思生生做出來的,你可以長得大,可是你不應該讓它隨便長。裝束也是這樣,大家看著大美天藍色士林布上衣下麵露出一溜白邊,像一抹會下雨的雲,知道人家的外衣裏麵穿了白小褂,好看,可是誰也不敢學大美的樣子打扮,倒不是僅僅擔心自己沒有那麼多的雨水變成一溜雲,是舍不得那麼好的白小褂套在衣服裏邊。大家都是光著身子穿外衣,不穿內衣。要是工房子裏沒有男工,大家就會把上衣脫掉,磨棍貼在肚皮上,奶子擱在磨棍上,不圖涼快,圖省一件衣裳。這樣子唱歌,也會更加坦蕩,有什麼就說什麼,赤裸裸的,用不著遮遮掩掩,用不著說了門說炕,說了腰帶說鞋,想說的東西就是不說出來,讓人著急。

掀開衣服的時機終於到來了。那一陣夜風從工房子門口往裏吹,吹到房子西頭安流板的地方,沒有什麼作為,拉流大工掛在水缸沿上的笤帚搖了搖,沒有掉下來;吹到工房子牆上掛的燈壺子,燈苗挑起的黑煙搖一搖,滅了一盞,還有兩盞照樣亮著;吹到不轉的大磨頂上,力氣似乎加大了,磨頂上泡了水的砂子沒有動,磨邊上的粉漿卻隨著風吹往下流。那一陣風順著大磨往下吹,一直吹到沒有盡頭的磨道上。推大磨女工趁著挖漿女工拿一把鐵瓢挖漿的時間睡一會兒,她們圍著磨道躺成一圈,後邊的枕著前邊的大腿,像一棵棵大蒜編起辮來,首尾相接。吹下來的風從尾巴往上吹,像剝一棵蔥,尾巴上的蔥皮卷得緊,難以剝開略過去,到了上部,就一一剝開卷上去,恣情肆意,一個也不放過。拉流大工是男人,燈光昏暗,他們看到的蔥白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挖漿女工卻看到了不尋常的秘密,有一段大蔥映了一溜白邊,顯得比別的蔥更白更嫩潤,那原來不是什麼白小褂,而是在天藍色士林布上衣邊上釘了一溜白布,專門用來作假,告訴人家有水的。

比大風吹過五月的草地還強勁,比大水漫過七月的河灘還徹底,天藍色士林布上衣下邊釘一溜白布的服飾,風靡了整個三河流域淘金的工房子。三河流域有山有水,富藏黃金,山下麵有金子,水下麵也有金子。你隻要走進大山,蹚過河流,聽見咕隆咕隆石頭磨石頭的大磨響,你就距離看見那樣的景象不遠了,一隊又一隊女工脊背上搭著大辮子,後腦勺上盤著髻,天藍色士林布上衣下麵露出一溜白邊。反過來也一樣,你隻要看見一隊又一隊女工脊背上搭著大辮子,後腦勺上盤著髻,天藍色士林布上衣下麵露出一溜白邊,你就快要聽見咕隆咕隆的大磨響了。幾乎沒有人想到要抗拒潮流。潮流也許是可以抗拒的,再大的水,也會有更多的土挖來擋它,可是沒有合適的土能擋住誘惑,像深藏在地底深處的金子,沒有人能推拒太陽的照耀,因為大家都冷,都渴望太陽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