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1)(1 / 3)

秦曉宇

2014年9月30日下午近兩點,九零後詩人許立誌來到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層,他疾步走到窗前,向外眺望了五分鍾之後縱身一躍。10月1日0點0分,他預設了定時發送的一條微博“新的一天”,準時發布於他已辭別的這個世界的新的一天。

許立誌,曾用筆名淺曉痕,生於1990年7月28日,廣東揭陽市揭東縣東寮村人。父母均為普通農民,田間勞作之餘父親常以潮州樂器椰胡自娛,母親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高中畢業後許立誌在廣州、揭陽等地打過工,2010年開始寫詩。2011年初赴深圳,進入富士康公司成為一名流水線工人。2014年2月合約期滿後曾去江蘇謀職,不久返回深圳,失業半年。9月26日與富士康又簽訂了一份為期三年、入職月薪1900元的勞動合同,孰料四天後便跳樓身亡,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不能回村安葬,他的大哥許鴻誌於是決定就在深圳附近的海域將他海葬。10月15日上午我們跟富士康進行了第二輪談判,下午我陪鴻誌前往南澳,隨行的還有工人詩紀錄電影《我的詩篇》的導演吳飛躍及其大象微紀錄團隊,他們拍攝了整個海葬過程。

登舟前,鴻誌捧著骨灰甕,穿過一條陰潮的涵道;在這條方圓幾百米通往碼頭的必經之路上,海鮮販子分列兩旁;他們麵前的方塑料盆散發出刺鼻的腥味,有人挑挑揀揀,有人討價還價。我忽然想到,塑料盆裏那些所謂的海鮮,一直生活在大海裏,最終卻不得不以陸地為歸宿,而許立誌恰恰相反,相反而又相似。鴻誌的身子骨原本單薄,現在更顯憔悴了,此時此刻弟弟就在懷中,被緊緊抱著,隻是業已化作銀灰色的粉末。就在他上船時,一個懷抱嬰兒的女子登上了另一艘快艇,揚波而去。正是黃昏時分,港口寧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海天鉛灰一色,鴻誌沿著一條夕光臨時織就的絲綢之路,駛向大海深處的落日。他佇立船頭,揮灑著,墓園浩淼,弟弟隨風飄散,一如其詩歌讖言:“等我死後/你們把我的骨灰/撒在茫茫大海”……

許立誌絕大部分詩作是在富士康打工期間內完成的,此前他大概隻寫過三首詩。那是2010年10月,在揭陽一家驗鈔機公司當店員的許立誌做了個闌尾手術,隨後在家休養了幾日,這很可能促成他用另一種眼光來打量自我及其熟悉的鄉村世界,詩興陡起,在他年屆二十前途未卜之際。這三首詩有著青春期寫作常見的一些毛病,這些毛病在他日後的許多作品中也都沒能完全消除。第一首《夜路》模仿海子的痕跡較重,譬如結尾部分:

……月光月光 請讓我靠在你肩膀

掉在稻田溝渠的一角 你未見過的一角

淚水在 溝渠的一角

淚水三千 我抬不起的右手 隻取一勺

這樣的句式恐怕來自海子的《謠曲》“小燈,小燈,抬起他埋下的眼睛”,以及《不幸》“豐足的羊角 嗚嗚作響的羊角/王冠和瘋狂的羊角”。不過敏銳的節奏感(如“淚水在”之斷句從語法角度講並不合適,卻是合乎聲律的三字頓),以及韻腳的處理,均體現了成為一名優秀詩人所必需的語感天賦。

隨後他寫了《短袖》,共六十四行,是他創作的最長的一首詩——進入富士康後他幾乎隻寫二十行以內的短詩,辛苦打工之餘,每天能夠用於寫作的時間精力少得可憐,這樣的篇幅容易一氣嗬成。和《夜路》相比,《短袖》更是將聲律,尤其自由穿插的韻腳,發展成一首詩的結構性因素。在這首詩中,我們還領略到一種捕捉和深化意象的能力。如果說長袖善舞是形容成熟練達善於鑽營,那麼短袖意味著與此相反的少年心性;如果說“裹著芸芸眾生”的“棉襖”可保暖禦寒,那麼敏感單薄的短袖很容易被現實的寒冷所侵襲,在“冷空氣南下南方”之時;如果說詩人幻想被誰披上的“錦繡貂裘”象征了富貴,那麼短袖在詩中無疑喻指貧寒。我們知道,對於紅袖、翠袖、水袖、羅袖等,中國文學已有十分豐富精彩的書寫,而許立誌苦心經營了短袖意象,以此抒發貫穿古今的少年愁。

我注意到,三首最初的習作都有夜意象:《夜路》不消說了;《短袖》結尾是“夜雨 夜雨下/短袖 可為家”;《光陰·岸》寫到“夜霧的腰帶”。許立誌就是帶著這種越來越濃重的黑夜意識上路的。他或許已預感到,這黑夜就是他的現實,而容納了黑夜的詩歌又幾乎是他唯一的燈火,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