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3)

這是個端莊的老婦人,一身黑絨滾邊的石青色大褂,鬢邊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她躺在桐陰下的竹搖椅裏,眯縫著眼睛看天,一張細白的臉鬆弛著,聽到夥計和我走近的腳步聲,一絲兒也沒動彈。

說是老婦人,年紀也許比我還小著一點,袖口裏露出幾根白生生的手指搭在搖椅扶手上,沒什麼皺紋,眼角也很光潤,石青色大褂下的身體也沒有發胖,如果換身合身的裙子,也許還稱得上“嫋嫋婷婷”四字。但她確實老了,一個人是老了還是年輕,往往不是歲數決定的,而是身上那股子氣。有些人的氣聞起來就像是走進一棟沒人居住的舊屋子,光柱裏懸浮著灰塵,老木頭和舊棉絮的味道掃著你的鼻端,你掃視四下,想要尋覓以前在這裏住過的人留下的痕跡……

她五六歲的兒子梳著根衝天的獨辮,抱著個絨布小老虎,正扯她寬大的褲腳,大概是想她陪自己玩兒。老婦人伸手從口袋裏摸了一枚糖塊遞給他,“一邊玩去啊,為娘這裏有客人。”

她這才抬眼看了看我,用眼神示意我在旁邊的竹凳上坐下,我想她年輕的時候大概是個絕美的女人,眉眼顧盼之間眼角有一絲舊日的美,隻是那雙瞳子卻木了。

“先生從北方來?我家世世代代都在這蓮石港裏住,可不認識什麼北方人啊。先生是不是找錯人了?”老婦人對我這個不速之客還算有禮貌,沒有露出逐客的意思。

“是從北方來,我是個寫書的人,遊曆四方,記錄些怪力亂神的事。有些事兒,我想夫人大概知道,這才冒昧登府拜訪。”我微微欠身。

“原來是記錄風土的先生,失敬了。”老婦人淡淡地說,“可我們婦道人家懂個什麼?要是我家老爺子還活著,他倒是樂意陪你講這些個神神鬼鬼的事。他行商的,每次出海回來,都給我講,有時候說往南航行三千五百裏,海下都是一片火山,岩漿就在海下麵流,通紅的一片,船千萬不能下錨,否則錨都燒化了粘在海底;有時候又說海裏有種叫尨鱦的大海蛇,半是蛇半是龍,長的有百丈,一顆蛇頭就能煉出上百桶清得跟水似的蛇油,叫人魚油,皇帝陵裏都是點那種油,千年都不滅。不過呀,他哪裏去得了那麼遠?也都是道聽途說,這些事兒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神。”

“這些故事都從海外誌異上看過,還有人說一路東航,看見一片大陸,黑色的礫岩,都是磁石,船上但凡有鐵器都被吸走,釘子都從龍骨裏被吸出來,所以船到那裏必沉。”我笑笑,“這大海真是有意思。”

“這些事都當不得真,”老婦人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先生,總在書裏寫這些東西也不是好事,那些在家裏呆不住的小夥子看了你們的書,以為出海就一定能遇見鮫人海市或者捕到異獸什麼的,這些年,多少人就這麼把命送在這片海裏了。我也是漁家出身,這海啊,可不是你們外鄉人想的那樣,海神怒起來,是要吃人的。”

“人生一世,有的人想死在床上,有的人想死在戰場上,有的人則不在乎死在哪裏,隻想死在心所極處、目所窮處、山之絕頂、滄海盡頭。”

老婦人皺了皺眉,“我說你這先生,說話也太沒分寸,你我素不相識,到我家裏來跟我說死不死的話,不嫌晦氣麼?”

“抱歉抱歉,”我拱手,“心有所想就脫口而出,冒犯了。其實這次來,是想求問夫人‘歸墟’的傳說。”

“歸墟?”老婦人愣了一瞬,隨即不耐煩地搖頭,“我說先生,歸墟這種東西都是你們在書裏寫的,說在什麼大海東南幾千幾萬裏外,我個婦道人家哪能去那麼遠的地方?”

“是啊,來之前我搜遍野史筆記,隻說歸墟在海之東南一萬兩千裏外,船到那裏會發現水麵忽然靜若琉璃,無風無浪,再往前航行則水流越來越急,卻是寂靜無聲,偶爾有長龍逆水而行,與急流相抗,任何船隻能隨波逐流,再行一千兩百裏,便會知道為何長龍也要奮力逆遊,因為你會看見直徑千裏的黑洞,無波的海水到了黑洞邊緣,則發出雷鳴般的吼聲狂瀉而下,那是普天下最大的瀑布,深不見底,全天下的水都是自西往東流而入海,最後都是彙聚於那裏,那就是歸墟,乃神創天地之時在大地上留下的缺口,那裏什麼都沒有,隻有永恒的空虛,因此永遠也填不滿,一切到那裏都會被吞掉,哪怕是日月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