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安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烏羅曉得絹足千匹,不勝之喜!便差人往洞轉贖郭仲翔回來。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薩蠻洞中,交割了身價。將仲翔兩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來。那釘頭入肉已久,膿水幹後,如生成一般。今番重複取出,這疼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醒,寸步難移。隻得用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抬著,直送到烏羅帳下。烏羅收足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蠻,轉送吳保安收領。
吳保安接著,如見親骨肉一般。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麵。未暇敘話,各睜眼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謝吳保安,自不必說。保安見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兩腳又動撣不得,好生淒慘!讓馬與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後,同到姚州城內回複楊都督。
原來楊安居曾在郭元振門下做個幕僚,與郭仲翔雖未廝認,卻有通家之誼;又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見仲翔,不勝之喜。教他洗沐過了,將新衣與他更換,又教隨軍醫生醫他兩腳瘡口,好飲好食將息。不勾一月,平複如故。
且說吳保安從蠻界回來,方才到普淜驛中與妻兒相見。初時分別,兒子尚在繈褓,如今十一歲了。光陰迅速,未免傷感於懷。楊安居為吳保安義氣,十分敬重。他每對人誇獎,又寫書與長安貴要,稱他棄家贖友之事。又厚贈資糧,送他往京師補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見都督如此用情,無不厚贈。仲翔仍留為都督府判官。保安將眾人所贈,分一半與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三推辭,保安那裏肯依,隻得受了。吳保安謝了楊都督,同家小往長安進發。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別。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單身到京,升補嘉州彭山丞之職。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歡喜赴任去訖,不在話下。
再說郭仲翔在蠻中日久,深知款曲:蠻中婦女,盡有姿色,價反在男子之下。仲翔在任三年,陸續差人到蠻洞購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鮮衣美飾,特獻與楊安居伏侍,以報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義,故樂成其美耳。言及相報,得無以市井見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軀再造,特求此蠻口奉獻,以表區區。明公若見辭,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見他誠懇,乃曰:“仆有幼女,最所鍾愛,勉受一小口為伴,餘則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美女,贈與楊都督帳下九個心腹將校,以顯楊公之德。
時朝廷正追念代國公軍功,要錄用其子侄。楊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進諫於李蒙,預知勝敗;繼陷身於蠻洞,備著堅貞。十年複返於故鄉,三載效勞於幕府。蔭既可敘,功亦宜酬。”於是郭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自從離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妻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杳無音信,隻道身故已久。忽見親筆家書,迎接家小臨蔚州任所,舉家歡喜無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譽,升遷代州戶曹參軍。又經三載,父親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歸河北。喪葬已畢,忽然歎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餘生。因老親在堂,方謀奉養,未暇圖報私恩。今親歿服除,豈可置恩人於度外乎?”訪知吳保安在宦所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不期保安任滿,家貧無力赴京聽調,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婦雙亡,槁葬在黃龍寺後隙地。兒子吳天祐從幼母親教訓,讀書識字,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聞此信,悲啼不已。因製縗麻之服,腰絰執杖,步至黃龍寺內,向塚號泣,具禮祭奠。奠畢,尋吳天祐相見,即將自己衣服,脫與他穿了,呼之為弟,商議歸葬一事。乃為文以告於保安之靈,發開土堆,止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已,旁觀之人,莫不墮淚。仲翔預製下練囊二個,裝保安夫婦骸骨。又恐失了次第,殮葬時一時難認,逐節用墨記下,裝入練囊,總貯一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吳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馱。來奪那竹籠。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固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負骨,少盡我心而已。”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籠於上坐,將酒飯澆奠過了,然後與天祐同食。夜間亦安置竹籠停當,方敢就寢。自嘉州到魏郡,凡數千裏,都是步行。他兩腳曾經釘板,雖然好了,終是血脈受傷。一連走了幾日,腳麵都紫腫起來,內中作痛。看看行走不動,又立心不要別人替力,勉強捱去。有詩為證:酬恩無地隻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遙望平陽數千裏,不知何日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