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詩,專咎李都督不聽郭仲翔之言,以自取敗。詩雲:不是將軍數獨奇,懸軍深入總堪危。當時若聽還師策,總有群蠻誰敢窺?
其時,郭仲翔也被擄去。細奴邏見他豐神不凡,叩問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給與本洞頭目烏羅部下。原來南蠻從無大誌,隻貪圖中國財物。擄掠得漢人,都分給與各洞頭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問賢愚,隻如奴仆一般,供他驅使:斫柴割草,飼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轉相買賣。漢人到此,十個九個隻願死,不願生。卻又有蠻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
這一陣廝殺,擄得漢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職位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寄信到中國去,要他親戚來贖,獲其厚利。你想被擄的人,那一個不思想還鄉的?一聞此事,不論富家貧家,都寄信到家鄉來了。就是各人家屬,十分沒法處置的,隻得罷了;若還有親有眷,挪移補湊得來,那一家不想借貸去取贖?那蠻酋忍心貪利,隨你孤身窮漢,也要勒取好絹三十匹,方準贖回;若上一等的,憑他索詐。烏羅聞知郭仲翔是當朝宰相之侄,高其贖價,索絹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千絹,除非伯父處可辦。隻是關山迢遞,怎得寄個信去?”忽然想著:“吳保安是我知己,我與他從未會麵,隻為見他數行之字,便力薦於李都督,召為管記。我之用情,他必諒之。幸他行遲,不與此難,此際多應已到姚州。誠央他附信於長安,豈不便乎?”乃修成一書,徑致保安。書中具道苦情及烏羅索價詳細:“倘永固不見遺棄,傳語伯父,早來見贖,尚可生還。不然,生為俘囚,死為蠻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書後附一詩雲:“箕子為奴仍異域,蘇卿受困在初年。知君義氣深相憫,願脫征驂學古賢。”仲翔修書已畢,恰好有個姚州解糧官,被贖放回。仲翔乘便就將此書付之,眼盻盻看著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奮飛,萬箭攢心,不覺淚如雨下。正是:眼看他鳥高飛去,身在籠中怎出頭?
不題郭仲翔蠻中之事。且說吳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薦。留妻房張氏和那新生下未周歲的孩兒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飛身上路,趕來姚州赴任。聞知李都督陣亡消息,吃了一驚,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糧官從蠻地放回,帶得有仲翔書信,吳保安拆開看了,好生淒慘。便寫回書一紙,書中許他取贖,留在解糧官處,囑他覷便寄到蠻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長安進發。這姚州到長安三千餘裏,東川正是個順路,保安徑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見郭元振相公。誰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吳保安大失所望,盤纏罄盡,隻得將仆、馬賣去,將來使用。複身回到遂州,見了妻兒,放聲大哭。張氏問其緣故,保安將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說了一遍。“如今要去贖他,爭奈自家無力,使他在窮鄉懸望,我心何安?”說罷又哭。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隻索付之無奈了。”保安搖首曰:“吾向者偶寄尺書,即蒙郭君垂情薦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
於是傾家所有,估計來止直得絹二百匹。遂撇了妻兒,欲出外為商。又怕蠻中不時有信寄來,隻在姚州左近營運,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雖一錢一粟,不敢妄費,都積來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庫。眠裏夢裏隻想著“郭仲翔”三字,連妻子都忘記了。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絹,還未足千匹之數。正是:離家千裏逐錐刀,隻為相知意氣饒。十載未償蠻洞債,不知何日慰心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