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3)

然後,船槳拿出來,小船成一條線圍著它的遺留繞行,好像列隊送葬—長艇帶領著。當我們駛過它船尾時,一朵苗條的火焰刻毒地向我們射來,它忽然間沉下,倒栽的,蒸氣很響地噝一聲。尚未毀壞的船尾最後沉下去,但是油漆已經沒有了,爆裂了,剝落了,船尾沒有字母,沒有什麼話了,沒有恍惚是它的靈魂的那倔強的銘語,對著上升的太陽,閃出它的信條同它的名字。

“我們望北走去。一陣微風吹起,將到中午時候,一切小艇最後聚會一下子。我的小艇沒有桅,也沒有帆,但是我拿一根多餘的槳做一隻桅,掛上一個布帳當船帆,拿船鉤做船桁。他的桅檣的確太重了,但是我心裏高興,知道靠著從船尾吹來的風,我能夠追過其他兩隻船。我得等候它們。然後,我們看一下船主的地圖,大家感情融洽地吃一頓硬麵包同水,聽到最後的訓令。那是很簡單的:望北走,盡力聚在一起行駛。‘當心那個假桅,馬羅。’船主說。馬洪,當我驕傲地駛過他的小艇時候,皺起他那彎曲的鼻子,喊道:‘你將在水底行舟,假使你不小心,年青的人。’他是個苛刻的老頭子—希望他現在所長眠的大海輕輕地搖蕩他,慈愛地搖蕩他,一直到宇宙的末日!”

黃昏之前,一陣密密的暴風雨降到那兩隻小艇,它們是遠在我這小船的後麵;這次看見後,我就沒有見到它們了,一直有好久時候。第二天,我坐著駛我這海殼般的輕舟—我第一次帶領的船—四圍沒有別的,隻是水天茫茫。下午我的確看見遠處一隻大船的上帆,但是我不則一聲,我的水手沒有注意到。你們看我心裏怕它是一隻歸帆,我卻不想轉身回去,沒有進東方的大門。我是向爪哇駛去—那也是個快樂的名字—同盤穀一樣,你們知道。我駛了許多日子。

我用不著告訴你們在一隻空船裏顛簸是怎麼樣子。我記得許多日子整天整夜的全然無風,我們劃槳,我們劃槳,船卻好像站住,仿佛給魔力迷惑了,不能走出水平線做成的這一圈海麵。我記得酷熱,暴風雨的泛濫,那使我們為著救這可愛的生命不斷地用桶將船裏的水汲出(但是灌滿了我們的水瓶),我還記得接連十六個鍾頭口渴幹得焦渣,一隻舵槳在船尾上使我這第一次帶領的船還能頭朝著來浪山崩的大海。在那時候以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個多麼有本領的漢子。我記得我兩個水手瘦長的臉也同憔悴的樣子,我記得我的青春,同那永不會再回來的感覺—當時我覺得我能夠永久維持下去,比海、天和一切人們都更耐久;就是這麼一種騙人的感覺,引誘我們到欣歡,到危險,到愛情,到白費的努力—最後到死的途上去;這是優勝者對於自己力量的深信不疑,這是在這盈握的塵土做成的軀體裏麵的生命熱氣,這是我們心中的閃爍火光,那卻隨年時而暗淡,而冷卻,而消沉,終於熄滅了—熄滅得真是太早,真是太早—還在生命熄滅之前。

這是我怎樣見到東方。我曾經看見過它秘密的地方,曾經深悉它的靈魂;但是現在我對於東方的印象總是從一隻小艇,對麵是一列高山,在晨曦裏藍色的,遼遠的;在中午時像一層薄霧;在落照之下變成為紫色的凸凹不一的長牆。我手裏好像有一隻槳,眼中好像看到灼熱的碧海。我還看見一個海灣,一個廣闊的海灣,玻璃一樣地平,結冰一樣地滑,在黑暗中發微光。一盞紅燈遠在陸地的幽暗裏燃燒著,夜是溫柔的、暖和的。我們用酸痛的手臂蕩槳,忽然間一陣風,一陣帶有花卉同香木的馨氣的溫暖微風,從靜寂的夜裏吹來—這是東方向我第一下的歎息。這是我永不會忘卻的。這是不可捉摸的、迷人的,像一種魔力,像向我們耳語,暗地裏允許了神秘的欣歡。

“我們這最後一次的蕩舟一共花了十一鍾頭。兩人劃船,那個輪到去休息的人就坐在舵杠旁邊。我們看出海灣裏那朵紅光,向它駛去,猜它一定指出某一個泊船的小港。我們駛過兩隻船,異鄉情調的,船尾很高的,拋錨睡著;當我們走近那現在是很朦朧的紅光,我們小艇的船頭碰到一隻突出碼頭的末端。我們疲倦得瞎了眼睛了。我的水手放鬆船槳,從坐板上摔下,仿佛死了。我把船係在一根大樁上。一陣潮流輕輕地潺潺著。岸上芬芳的黑暗集成龐大的一堆一堆,那是密生的大叢植物,也許是—寂然的,古怪的東西。在它們腳下,半圓形的海濱微微閃光,像一番幻夢。絕無燈光,絕無動彈,絕無聲響。神秘的東方對著我,它是香得像一朵花,靜得同死一樣,暗得同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