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以後，大家洗滌過了，7個女孩子在一起說閑話的時候，儀器操作員小黃姑娘問胡萍：
“胡老師，我們是電法小組，找水晶怎麼用啊？我們都沒學過。”
“我也沒學過。就是要在實踐中學習，明天上山看看。一種方法不行再換一種方法。隻要不脫離地質工作指導，總能想出辦法來。”
第二天，她們不帶儀器，光帶地質錘等上山，聽胡老師現場授課。蘇敏一叫小胡為“胡老師”，姑娘們都跟著叫起來。當然也有個別人不改口，仍然叫姐的。她們上山以後，胡萍一邊看一邊想，該給姑娘們講點什麼呢？她想的是，不僅要給她們講清楚這是什麼？還要講清楚為什麼叫這個名。恐怕這樣還不夠，更重要的是心裏裝著“礦”，遇到什麼地質現象、地質體，都要在內心裏問問：這在人類生活中有什麼用？如果遇到地質體都能這樣問一問，那世界上就沒有毫無用處的地質體。
眼前就出現了很有意思的地質體。她讓姑娘們坐在石頭上休息下來，胡萍問：“有誰知道這像城牆一樣的岩石是什麼岩性嗎？”
小黃說：“我已經看過了，這是花崗岩，對嗎？”
“小黃看得很對，這是花崗岩。有誰知道花崗岩由哪些礦物組成嗎？”
小劉說：“由鉀長石、石英和白雲母組成。”
“小劉說的對。有時候代替白雲母的是黑雲母，有時候兩種雲母都有。有時候完全沒有雲母，它也是花崗岩。前兩種礦物是必備的，雲母不是必備礦物。我們眼前的是白雲母花崗岩。你看岩石牆有多高？你們估計一下。我估計有30多米，頂寬有20多米，兩壁是直立的，像不像城牆啊？太像了。它有多長啊？眼前彎彎曲曲這一段就超過10公裏。往前去還有多長，現在還不知道。我們隻有到山頂上比較高的地方去看，才能估計個大概。這花崗岩為什麼會像城牆一樣立在這兒？”
沒有人回答。胡萍隻好自己作出說明：“你們看城牆兩邊的岩石，那是泥質頁岩，泥質粉砂岩。是最軟弱的岩層，經不起風吹雨打太陽曬，都風化掉了，被雨水一衝，地形就低下去了。所以岩石牆兩邊很低。我再問大家，這頁岩是什麼時代的？”
“我看像比較新的，侏羅白堊係的東西。”
“好，小黃說得很好。在野外初步觀察有這個印象就可以了。至於具體的地層時代，要和測區其它地層全麵對比之後才能確定。由此我們知道，花崗岩是更新的，最早不會早於燕山中期。”
她停頓了一下。“現在我還想請問大家一個問題：這岩石牆有什麼用？”
“做建築石料。”、“做岩石標本”、“沒什麼用處！”姑娘們說什麼的都有。山上麵吱吱喳喳，亂成一團。胡萍微笑地看著大家。等大家靜下來，她又問：“還有沒有不同意見？”
小劉怯生生地說：“是不是可以找水晶礦啊？”
“花崗岩裏麵找水晶礦，原則上沒錯。具體到我們眼前的這個花崗岩體，是不是有水晶礦，還很難說。姑娘們，你們在別的地方見到過這麼大規模的天然石牆嗎？沒有吧！這像什麼？我看就像天然生成的萬裏長城。說不定人們修建長城正是受了它的啟發呢。如果我們把這城牆的照片登在旅遊雜誌上，說不定會有很多遊客願意來這裏旅遊。我們還可以在這裏開展攀崖比賽，和其他健身體育活動。”
這可能嗎？胡老師講得有點兒天花亂墜。姑娘們對老師的崇敬和信任，使她們對此深信不疑。但胡萍知道，電法怎麼使用，是更為急切而現實的問題。她在講話的同時，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想，電法的確不能直接用於找水晶礦，但可以用於尋找不同的地質體。可以幫助我們發現大型花崗岩體的邊緣部分，在這裏尋找偉晶岩帶和晶洞。
她按這個思路，在沉積岩分布地區布置了“大地電流法”，在花崗岩體分布地區和被殘坡積物覆蓋地區也使用這種方法。將三者結果進行比較以後，她認為大型花崗岩體與沉積岩的接觸帶是隱伏在地下的。由此斷定可能分布有偉晶岩帶的岩體邊緣部分，就在接觸帶近岩體一側。這是一種嶄新的想法，帶有很大的猜測性質。她感到沒有把握，於是找到了文國璽。她向他毫無保留地傾訴了自己的想法，請他幫助判斷和決策。
小文對她說：“胡萍姐，你給我出的這個題目，難度決不亞於對上‘張學良學張良，學成良將’的下聯。我想跟你們一塊兒在野外工作一段時間再說，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那好哇。我代表姑娘們歡迎你來！”
小文在對這一帶進行詳細考察之後，認為胡萍的想法很有道理。他把胡萍猜測的岩體邊緣帶向岩體裏麵移了十多米，然後又在估計的這一帶布置了激發電位法和電測深法。他親自腳踏小發電機，累得一頭汗。然後就所得數據進行計算，畫出了等值線圖和測深剖麵圖。他和胡萍把三種電法的測算結果反複對照，終於發現一處懷疑是晶洞的地方。
根據測深結果，這裏殘坡積層厚不足兩米。胡萍主張請工人挖探槽，小文和姑娘們都不同意，一定要自己幹。最後胡萍也就不再堅持，她想，這種方法到底有沒有效果，大家都不想假手於人，要自己挖出結果來。
文國璽幹起體力活來真不含糊，他挖探槽的進度決不亞於成熟的槽探工。小黃、小劉她們爭著搶著要替換文國璽，這才沒有讓小文一個人把探槽挖完。這種情況胡萍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很為之感動。
快要見到大型花崗岩體的基岩了，小文把鍬鎬從姑娘們手中要過來，小心翼翼地向下刨著、鏟著。清理出來的花崗岩麵上，可以見到一條石英細脈，像她們見到的“天然長城”一樣，蜿蜒彎曲，僅大致保持某個方向。小文打破挖探槽的常規，向石英細脈延伸的方向追索下去，又挖了兩個小時。他終於在石英脈上找到一處像“扭結點”似的地方，看準了用鎬頭刨下去，清理碎碴；再刨下去，再清理。天快黑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一種類似敲打空洞時的聲音。他怕自己的耳朵有毛病，讓小劉、小黃都來聽聽。等到三個人都確信下麵存在空洞的時候，他才對胡萍說：
“胡萍姐，我們很可能找到了晶洞。明天再來吧！”
第二天上午，八個人早早就到這地方來了，因為人人都想早點揭開此處有無晶洞之謎。再經過個把小時細心工作，一個隱藏在地下的空洞終於顯現在八個人的麵前。剩下的問題是：洞裏有多少水晶？水晶的質量如何？他們小心謹慎，用小型撬棍和戴上手套的雙手，輪流下去摸索，撬動空洞壁，盡量減少“開采”中造成的破壞。其餘的人就用鍬鎬清理周圍的碎碴和浮土，讓晶洞能“見天日”。
隨著上層洞壁的被清除，晶洞裏麵的情況已經一目了然：洞呈橢圓形，直徑接近1米；水晶形成晶簇，生長在壁上，最大的直徑有3厘米，最小的不足1厘米，長短不一，不甚整齊。晶體頂部偶有少量黃鐵礦，呈泥狀敷於晶體麵上。小文小心地觀察晶體的情況，多數是完全透明的，晶體中沒有裂紋和混濁物。他對胡萍說：
“胡萍姐，這些晶體個頭兒不大，但質量相當不錯，估計有不少會有壓電性。所以我們要耐心細致地把它們一枚一枚地都采下來，不要弄斷了。”
胡萍和小文的觀點完全一致，她要求姑娘們像對待雞蛋一樣對待水晶晶體。小黃開玩笑說：“胡老師，您幹脆說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地對待它們得了！”
胡萍說：“還沒找到男朋友呢，就想兒子了。羞不羞？我說的可是政治問題，不是開玩笑。中央4月12號就開了戰備工作會議。美國侵犯越南就是為了打我們中國，這誰都看得清楚。這水晶幹嗎用？製造超聲波發射和接收裝置，軍事目的。朱總已經傳達過部會議精神了，大家可不能忘了。據說中央正在北京開工作會議，第三個五年計劃，國防建設要擺在首位。我是已經聞到火yao味兒了。”
說得姑娘們直吐舌頭。小文的想法和胡萍有點兒不同。他說：
“姐妹們，提高警惕是對的。但美國佬也沒有那麼大膽直接進犯中國。朝鮮戰爭把美國佬打怕了。我看還是要抓科學、技術。我們用人工合成了胰島素，在國際上反響很大。如果人造水晶過關了，我們也不會為水晶礦的不足而煩惱，因為造水晶的原料多得用不完。5月14號我國第二次核爆炸讓帝國主義發抖。我們不是唯武器論者，但外國帝國主義勢力都是唯武器論者。我們的武器比他先進，他就怕我們，就不敢動我們了。”
胡萍聽他說得有道理，就說：“還是小心點兒把水晶取出來吧。”
她讓小劉、小黃幫助小文采水晶，其他人跟她去其它地方尋找類似可能的晶洞，擴大找礦戰果。
三十八
天漸漸冷了，有些海拔比較高的山頂上已經下雪了。大隊通知各分隊在11月20日以前一定要收隊，集中進行四清運動。秦懷德看野外工作雖然停止了，內業整理還需要不少時間。他和郭延東商量，不要那麼急著收隊，能拖幾天算幾天。因為一回到C市，時間就不屬於自己的了。
國慶節後不久，小廟後麵堆放的幹草就被取走了。這和小董的提醒有關，也是因為生產隊要使用這打麥場。人們想這安全隱患總算清除了，可是誰也沒料到還是出了事。
11月中旬正是天幹物燥，容易發生火災的時期。麥場上麵天天都打曬莊稼、碾壓莊稼、收莊稼，一場場過去了，沒有出現什麼問題。最後剩下一場大豆要打，打完了豆子，豆萁還沒有收拾幹淨，社員們順手就將其堆放在靠小廟的牆根兒上，計劃吃完中飯再接著幹。偏偏這天中午有兩位社員在麥場上吃飯，吃完飯在這裏閑聊天，忍不住抽煙。完事了把煙頭掐滅了，丟在地上，就回家喝茶水去了。
他們沒想到的是：煙頭兒並沒有完全被掐死，秋風一吹又著了。剩下的豆箕被煙頭點著，火勢在不知不覺中迅速擴大，而且飛上牆頭，引著了小廟上麵的野草。正所謂風趁火勢，火助風威，由小而大，由大而烈，弄得一發不可收拾。
最先看見小廟著火的是安永興。他大聲叫著：“綜合組小廟失火了，快去搶救資料！”地質隊員們緊張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了。偏偏這時分隊領導不在現場：秦懷德和郭延東離開小城子去野外複查一個接觸關係，是老劉開車去的，這會兒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李漢東和李星蘭在分隊部研究地質構造如何同時采用兩種體係，即傳統地質學和地質力學的寫法。在前線指揮救火的就是朱時吾。等二位李組長從分隊部跑出來，綜合組、礦產組的資料、標本、圖件已經搬出來，暫時堆放在路邊上，小宋、小鄒等幾個青年在哪兒整理著，清點著。其他人還在現場滅火。李星蘭看著資料箱，慶幸損失不大。她突然一驚：怎麼少了一隻資料箱？呂國安呢？你幫我算算，是不是少了一隻資料箱。當呂國安還在清點資料箱時，她已經確認是少了一隻資料箱，那裏邊裝的是最終成圖和沒有使用過的地形圖，是單獨放在小廟西側靠牆處的。因為一般很少開啟這隻箱子，同誌們把它遺忘了。她突然奔向火場，衝進烈火熊熊的廟裏。好像有誰想攔她，沒有攔住。
廟門、廟頂和幾根大梁都在燃燒，裏麵濃煙滾滾，基本上看不見什麼東西。好在李星蘭對資料箱的位置記憶清楚，她摸索著找到資料箱，迅速地把箱子抱起來，走向廟門。在出門的時候，被不知道什麼時候倒地的一根木料絆了一跤，“撲通”一聲撲倒在門坎上，雙手仍然緊緊地抱著燙手的資料箱。她正想要站起來，聽得有人大叫：
“李星蘭小心！頭上的門楣要掉下來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一位男士猛衝過來，站在了李星蘭的身後。“你不要起來，往前翻滾過去。”在她抱著箱子翻滾出廟門的同時，猛聽哢嚓一聲，是門楣砸在這位男青年胳膊上的聲音。李星蘭明白，是他替自己擋了那著火的門楣。一盆涼水潑在自己身上，接著又是一盆，她渾身一哆嗦，呂國安從她手上接過了資料箱。當她從地下回頭向後看時，門楣上的巨石條跟著門楣也掉下來了，正砸在那男子的頭頂上。她看清楚了：那男子是熊興。小熊沒有出聲，就像一座塔一樣傾倒下來。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從地上猛翻身起來，一下抱住了這要倒的一座塔。她把小熊的身子輕輕放在地上，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
“小熊，小熊，你怎麼樣？你說話呀！”
過了一會兒，躺在地上的熊興竟然發出了聲音：“謝謝你，李姐，你沒有講。非常感謝。”
李星蘭哭了：“小熊，對不起。我告訴了老公，這種事不能不跟老公說，請你原諒。可我保證，我老公沒有告訴任何人。你要相信我。”
“李姐，我相信。我要見秦隊長！秦隊長！”最後這句“秦隊長！”很多人都聽見了。這時秦懷德滿頭大汗地跑來了。他對小熊說：“安永興正在準備擔架，抬你到公社衛生院去。你先穩定一下情緒。”
“秦隊長，讓小豆子別費事了，我不行了。我要坦白，老孫頭家的狗，我是故意的。我今天遭報應了。秦隊長，您是好人，願老天保佑您一生平安！我走了。”說完這話，他再也沒有發出聲音。安永興來檢查以後，跟秦懷德說：“熊興同誌已經犧牲了。”
李星蘭的衣服、褲子上燒了不少洞，腿上還受了傷。她回去換了衣服，到衛生院上了藥。公社領導上門慰問，治保部門來了解情況。當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兒以後，要處分抽煙的兩位社員。秦懷德說：“讓他們在社員大會上檢討，認識深刻就行了。他們也不是故意的，就不要給處分了。”
這樣重大的事故，秦懷德當時就向大隊黨委作了彙報。潘書記說，要讓分隊派幾位了解情況的同誌到C市向黨委常委和工作隊成員、群眾代表做詳細報告；然後黨委和四清工作隊會組織聯合調查組下來現場調查，並向局有關單位和地方政府報告。熊興同誌的遺體要妥善保存，大隊已經通知其家屬來隊，隻說小熊病重。
郭延東召開黨支部會議，擴大到新任團支書呂國安參加。秦懷德向支部提出，要召開全體職工大會，表明支部和行政領導對問題的態度。郭延東試探地問：
“秦隊長，按您一貫的做法，是先聽取各方麵的不同意見，再綜合考慮領導班子如何做。這件事您認為怎麼做好？”
“這件事的情況不同，領導如果不先拿出意見來，群眾情緒很難穩定。這是突發事件，誰也沒有思想準備，更需要領導的沉著冷靜，來影響群眾和穩定隊伍。下麵先要確定派誰回大隊，然後確定在全體會議上表揚誰。出了這樣的事，千萬不能隨便批評人。包括黨支部和分隊領導，都不要忙於承擔責任和做自我批評。老郭，是不是先討論第一個問題？”
郭延東也有點兒吃不準，就說：“好吧。您看誰回去合適？”
“我的意見，第一個要回去的是郭延東書記，黨委會和工作隊有什麼意見要回來貫徹，我有業務工作走不開。第二是安永興，他不僅首先發現火情，而且是醫生，對傷員和犧牲人員的情況有發言權。第三是呂國安，這次滅火青年同誌表現突出，團支書應當介紹情況。另外，關於搶救資料的意義也需要懂地質的人員才能說清楚。郭書記以為行嗎？”
老劉說：“為了爭取時間，我得開車送他們回去。”
“所以實際要回去的就是你們四位。有沒有不同意見？”秦懷德問。
停了一下，大家實在想不出什麼不妥。
郭延東就說：“那就我們四個回去吧。要表揚的人，首先是李星蘭，為搶資料箱衝進火海，不顧個人安危。第二，就是犧牲了的熊興，是為保護同誌犧牲的。上次在洪水裏為小學校撈桌子椅子，表現就相當不錯，說明熊興同誌比之過去有質的進步。”
秦懷德說：“我看安永興及時發現火情，大聲呼喚同誌們搶救資料，是確保最後損失不至太大的關鍵；朱時吾同誌在分隊領導不在場的情況下，主動負起指揮責任來，同樣值得稱讚。”
呂國安問：“秦隊長，我們回去彙報情況，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有郭書記跟你們在一塊兒，有事可以商量。要注意實事求是地介紹地方上的態度，不要傷害地方幹部和群眾。沒有社員用臉盆給我們從很遠的地方端水來，我們的損失會更大。”
全體大會開過以後，彌漫在人們心頭的悲情漸漸消散了。一切工作又恢複正常。第三天，回C市彙報的四位同誌和大隊潘書記、工作隊隊長李成帶著小董和宣傳科、工會的幾名幹事，大家熟悉的杜老師，都到小城子來了。大家見麵以後，李成就對著圍攏來的人群說：
“同誌們！你們在遭遇火災之後不到三天，就能恢複正常工作，說明你們的黨支部是有戰鬥力的，你們分隊領導是有效率的。我代表四清工作隊向地質找礦第一線的同誌們表示衷心感謝和親切慰問！我相信你們回大隊彙報的四位同誌所說的一切。但是，為了慎重起見，按例行程序，工作隊和大隊黨委還要對火災情況進行一下調查。希望大家能夠知無不言，詳細介紹情況，對工作負責，也對犧牲的同誌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