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兄弟以為皇帝會夜宿合歡殿,便都沒留在宣室殿內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賞則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兒夜裏皇帝回來了,在床上倒頭就睡,可在寢室外值宿的小黃門卻細心的發現,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沒怎麼好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頂著一圈黑黢黢的眼睛,滿臉疲憊的樣子著實嚇壞了所有人,宮裏的小黃門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時察言觀色,個個留上了心,當即從承明殿請來了金賞,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的入了宮。
金賞在皇帝跟前沒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卻口沒遮攔,時不時的好奇追問,被金賞狠狠瞪了兩回卻還是毫無知覺。沒辦法,金賞隻能打岔說了幾個笑話。
金賞為人嚴正,頗有其父之風,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潑,他們兄弟兩個隨皇帝一塊兒長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識性情。以往說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的金賞冒出幾句詼諧之語,非但沒讓人感覺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賞的用意隻是想讓皇帝分些心思,一會兒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雖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費什麼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賞的用意,對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話報以微微一笑後,整裝肅容,在一大撥宦臣內侍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的前往中殿路寢臨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齊聚一堂,皇帝隨儀仗步入,朝臣們手持笏板分列兩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禦座前,舉高睥睨,環視群臣,卻絲毫沒顯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從殿外照射進來,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臉上,愈發映襯出那張年少絕美的臉龐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氣息。
金賞站在皇帝身後,高聲唱讚:“眾官拜!”於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禮,金賞代皇帝讚禮:“製曰:可!”眾臣起身,禮畢,皇帝登禦座而坐。眾臣分兩列入席,最前者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兩位中朝大臣獨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則以丞相田千秋、禦史大夫桑弘羊為首。
皇帝端坐於禦座上,麵無表情的望著群臣在激烈的討論著國事,無論大事小事,議論的焦點最終都會放到兩位中朝輔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禦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最華麗的裝飾陶俑一般,靜靜的,無聲的坐著,眼觀鼻,鼻觀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長的朝務結束為止。
退朝後回到宣室殿,脫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發覺身上捂出了一層虛汗,正要去洗沐,門外小黃門通稟說是大將軍霍光求見,無奈隻能捂著一身汗濕重新換上套幹淨的常服。因為見皇帝額頭上直冒汗,金賞便將接見的地方臨時由溫室改到了涼室。
清涼殿的蘅蕪香氣已經淡了許多,但皇帝仍是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頭,才剛坐穩,小黃門便引著霍光走了進來。
霍光中等身材,雖年近五旬卻仍可看出其膚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長須美髯,使得他相貌頗顯年輕。他走路很輕,著地幾乎無聲,但每一步卻都踏得穩健有力,就與他的為人一般,從無半分行差踏錯。
進了殿,金賞依禮唱讚:“皇帝為公興!”隨著這一聲讚,皇帝從榻上站了起來。霍光站定,恭恭敬敬的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賞喊了聲:“敬謝行禮!”算是代皇帝還了禮數,於是霍光起身。
君臣歸坐,霍光麵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規中矩到了極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討論的幾件外朝政務略略奏秉了自己的觀點,皇帝除無結論的話題外,都回複了:“可。”
等朝務講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後,霍光微微一笑,話鋒陡轉:“陛下身體可好?”
皇帝下意識的抿緊了唇,但觀霍光麵色,謹慎中微透一股慈藹之色,猶如長者,他心中一軟,不由點頭道:“甚好。”
霍光微笑,語帶憂色:“陛下幼年即位,臣盡心輔佐,雖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親理朝政,然亦擔心欲速則不達。安陽侯與臣乃姻親之好,對於進禦采女一事,臣本該讚同才符親親之義,隻是家事不可混同國事,陛下掖庭之事卻也應認同為國事……”
皇帝擺擺手,笑著打斷他的話:“兩位將軍皆是先帝托孤輔臣,朕相信長公主的眼光不會差,霍將軍不必太過謙虛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些異樣的情緒來,可惜沒有,他神色如常,平靜溫和。
兩人又聊了幾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臨時起意一般,從袖內取出一封帛書遞向他:“聽聞陛下欲募民遷徙雲陵定居,此乃詔書擬本,請陛下過目。”
皇帝勉強一笑,從他手中接過,白底黑字上已然加蓋了“皇帝行璽”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將詔書還給霍光,噓氣道:“就這麼辦吧。”
背上的虛汗一陣接一陣的往外冒,霍光離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金賞站在他麵前,麵帶憂色的望著他,可他腦子裏卻是一片混亂,隱隱的想起了三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