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陪他一段(1)(1 / 3)

費敏是我的朋友,人長得不怎麼樣,但是她笑的時候讓人不能拒絕。

一直到我們大學畢業她都是一個人,不是沒有人追她,而是她放在心裡,無動於衷。

畢業後她進入一家報社,接觸的人越多,越顯出她的孤獨,後來,她談戀愛了,跟一個學雕塑的藝術家,從冬天談到秋天,那年冬天之後,我有三個月沒見到她。

春天來的時候,她打電話來:「陪我看電影好嗎?」我知道她愛看電影,她常說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過去,卻不幹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個人瘦了一圈,我問她那裡去了,她什麼也沒說,仍然昂著頭,卻不再把笑盛在眼裡,失掉了她以前的靈活。那天,她堅持看《午後曳航》,戲裡有場男女主角做愛的鏡頭,我記得很清楚,不僅因為那場戲拍得很美,還因為費敏說了一句不像她說的話——她至少可以給他什麼。

一個月後,她走了,死於自殺。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樣一個鮮明的人,會突然消失,她父母親老年喪女,更是幾乎無法自持。昨天,我強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東西,那些書、報導和日記讓我想起她在學校的樣子;費敏寫得一手灑脫不羈的字,給人印象很深,卻是我見過最純厚的人。我把日記都帶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麼處置,依她個性,走前應該把能留下的痕跡都抹去,她卻沒有,我想弄懂。

費敏沒有說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為人知的日記裡。

她在採訪一個「現代雕塑展」上碰到他的——一個並不很顯眼卻很乾淨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了費敏的真實。費敏完全不當這是一件嚴重事,因為他過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時間無多,少到讓他走前恰好可以帶點回憶又不傷人。

但是,有一天他說:「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貼在懷裡,嘆著氣說:「別以為我跟妳玩假的。」口氣裡、心裡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費敏經常說——人活著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環境裡,才會順心。這是一件大事,他為她做了如此決定,她想應該報答他更多,就把幾個常來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絕了,她寫道——我也許是,也許不是跟他談戀愛,無論如何,也該用心,交朋友是要花一輩子時間的。

費敏在下決心前,去了一趟蘭嶼,單獨去了五天,白天,她走遍島上每個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她躺在床上,聽浪濤單調而重覆的聲音,她說——「怨憎會苦,愛別離苦」,這麼簡單而明淨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麼,罷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經的說——戀愛對一個現代人沒有作用,而且太簡單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為費敏根本不是談戀愛的料,她從來不知道「要」。

他倒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蹤,兩人的心境竟然如此不同,也無所謂了,她找他出來,告訴他——我陪你玩一段。

我陪你玩一段?

從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份。費敏不愧是我們同學中文筆最好的,她把他描繪得很逼真,其實她明白他終究是要離開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十個想要又不想要、是一個深沉又清明、像個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費敏最喜歡他的就是他的兩麵性格,和他給她的悲劇使命,讓她過足了扮演施予者這個角色的癮。費敏一句怨言也沒有。

他是一個需要很多愛的人。有一天,他對費敏說了他以前的戀愛,那個使他一夜之間長大的失戀、那個教會他懂得兩性之間愛慾的熱情,費敏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他的——他最痛苦的時候。他說——也許我談戀愛的心境已經過去了,也許從來沒有來過,但是我現在心太虛,想抓個東西填滿。費敏不顧一切的就試上了自己的運氣:他對她沒有對以前女友的十分之一好,但是,費敏是個容易感動的人。

開始時,他陪費敏做很多事,澈夜把台北的許多長巷都走遍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寫——他是一個驚嘆號,看著妳的時候都是真的。有次,他們從新店劃船上岸時已經十一點了,兩個人沒說什麼,開始向台北走去,一路上他講了些話,一些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費敏見他眼睛直視前方,一臉的恬靜又那麼熾熱,就份外疼惜他起來。她一直給他。

他們後來好的很快,還有一個原因——他是第一個吻費敏的男孩。

她很動心。在這之前,她也懷疑過自己的愛,那天,他們去世紀飯店的群星樓,黃昏慢慢簇擁過來,費敏最怕黃昏,一臉的無依,滿天星星升上來,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