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外國文學行當裏的人,聽說我的專業曾經也是外國文學的時候,他們一定會追問一句:哪個係的?我說:中文係的。追問者於是釋然。我們的中國語言文學係,的確設置了一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閱讀文獻以翻譯成中文的材料為主,既不是正宗的中國文學專業,也不是正宗的外國文學專業,地位比較尷尬。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中文係外國文學專業的人有兩條出路,第一條出路,就是發奮學習外語,到國外混幾年,然後回來當外國文學專家。一位中國本土的外國文學專家,在大會上發言講外國文學,我問身邊的國際友人:怎麼樣?他笑著說:不錯,達到了我們本科生的水平。我覺得他的評價靠譜,因為我聽一位外國漢學家在主席台上講錢鍾書《圍城》的語言問題,感覺也像我們本科生的畢業論文。但他們的工作很有意義,增進了各國人民之間的精神共享和情感交流。
第二條出路,就是放棄外國文學專業,轉到中國文學領域來。但你準備研究那一段呢?中國文學也不是好惹的。你接受過正規的文字學、訓詁學、金石學訓練嗎?再退一步說,你認識漢字嗎?會寫漢字嗎?讀一些、寫一些簡化了的漢字,研究一些“簡體字國學”,隻能貽笑大方。接下來就沒有選擇了,隻有一個專業,那就是20世紀的白話文文學,也就是學科設置中的“中國現代文學”。
研究20世紀白話文學,也是一件苦差事。首先你得將你的審美趣味降下來,到圖書館去翻閱發黃的《新青年》、《新潮》、《現代評論》雜誌,讀一些“的”“底”、“地”“得”不分的文字,實在是讓人糾結。那些在靈魂表麵瘙癢的文字,不要說與法蘭西、英格蘭、俄羅斯文學相比,就是與“東歐弱小民族反抗文學”相比,也有距離。多數20世紀中國作家的思想性和文學性,猶如牛郎和織女,被語言的銀河所阻隔。翻箱倒櫃,也就魯迅、周作人、廢名、沈從文、林語堂、錢鍾書、張愛玲等幾位作家。可是,就這麼幾位能勉強讀下去的作家,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研究嗎?
無論是取法於中國古典文學的標準,還是取法於外國文學現代文學的標準,我們對中國現代文學進行強行的美學分析,都給人十分勉強的感覺。於是,便出現了“再解讀”的思潮,用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新潮理論(比如西方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精神分析,解構主義,符號學),還有文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傳播學等方法,對20世紀中國文學做思想史或者精神史研究,或者說,文化研究思維的介入,為這一領域帶來了一線生機。
但不管用什麼方法,暫時還無法擺脫外國理論或外國文學的陰影,這是曆史的玩笑。中國傳統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缺乏現代理性精神和形式邏輯體係,感覺多於推論。但它的內部有另外一種邏輯體係,那就是表現“天人合一”烏托邦夢想的“宇宙邏輯”。在“陰陽五行”(木火金水土,東南西北中,角徵商羽宮,肝心肺腎脾,怒喜憂恐思,等等)的總體夢幻結構中,展開古老的東方分類學式的想象。這種東西,其本質是一種詩歌思維。所以,中國古代人即使寫理論著作,也像是在寫詩,帶有很強的形象思維特征。既然是詩歌思維,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寫詩呢?這就是古人的想法。直到王國維那裏,這種想法依然很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