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驚訝這聰明的發明呢,那小屋裏走出一個道姑來,微笑地為我們搬來一條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簡單,三間矮房,簷下一堆幹柴。一個七八歲的小道姑正抱著一束幹柴走過,見了我們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進去。準是個受氣的小可憐蟲!
到了大龍湫,數小時內連看四個瀑布,眼裏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覺其妙處了。遊山逛水原是悠閑生活,若講起“時間經濟”來,就有點像趕集的小販了;東村沒完又忙挑到西村,結果不過成為一個“某年某月餘遊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對於雁蕩,我便抱愧正是這一種遊客。
也許是因為水來自雁湖,論氣魄,大龍湫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轉到它眼前時,人已頭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為岩頂極高,壁成凹狀,穀裏透進不少風力。瀑布由岩頂湧出,便為風吹成半煙半水,及至再落下數丈,瀑身更顯縹緲。落地時,已成為非煙非霧的一片白茫茫了;隻見白煙團團,墜在潭裏,卻沒有什麼響聲。
瀑布旁,褐黑岩上,刻著多少名士的題字:“千尺珠璣”,“有水從天上來”……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卻是刻在“白龍飛下”旁的一句白話題字:“活潑潑地”。不說和其他題名比較,僅看看眼前的萬丈白煙,再默誦那四個字,不免感到太煞風景了。
沿著大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時,我隻記得天上徘徊著一片灰雲,山色發紫,瀑布掛在山麓,很小,像是燕尾。瀑布墜入了霞映潭。
來不及喘口氣,我們又撲奔仰天窩去了。
雖然沒緣看見雁湖,山上卻有這麼深一座小池也夠希罕的了。然而它不止奇,還有它的險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氣由山腳領頭跑上去,原想搶先看看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頂。待將到仰天窩時,路忽然為一壁立千仞的巨岩截斷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座無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黃的,池畔的土綿軟作朱紅色。靠近崖角還放了張石桌,栽有兩棵製造香燭的柏樹。這“天池”的主人(也許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農,那正冒著白色炊煙的三間瓦房便是他的家。這時,他還為我們端出幾碗茶來。
坐在那石桌邊,仰首,周圍環繞我們的淨是暗褐色的山,隻有玉屏峰下掛了幾道銀亮溪流。山穀裏是一片稻田,深黃蔥綠,田塍縱橫,似鋪在山腳的一塊土耳其地氈。
雖是陰天,這卻是個銀亮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夢境掛滿了長長的白練。
(選自《雁蕩行》第四部分“銀白色的狂顛”)
【人物介紹】
蕭乾(1910—1999),原名蕭秉乾,蒙古族,生於北京。在北新書局當學徒時開始愛好文藝。1933年起在《水星》、《國聞周報》、《大公報·文藝》上發表小說,成為京派後起的作家。1935年燕京大學畢業後,幫助和接替沈從文編《大公報·文藝》,並兼該報記者。出版了《籬下集》、《栗子》等。1938年出版了自傳式的長篇小說《夢之穀》。
1939年到1942年,在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教,兼《大公報》駐英記者,1942至1944年為劍橋大學英國文學係研究生。1944年後,以《大公報》駐英特派員兼戰地記者身份,親臨第二次大戰歐洲戰場,寫下了《銀風箏下的倫敦》、《矛盾交響曲》等反映歐洲人民反法西斯鬥爭的通訊報告。1946年後在上海、香港兩地《大公報》社工作,一度兼複旦大學教授。
建國後曆任英文版《人民中國》和《文藝報》副總編輯。1961年後長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任職。
主要散文作品:
《小樹葉》(散文集1937),《紅毛長談》(散文集1948),《珍珠米》(散文集1948),《蕭乾散文特寫選》(1980),《一本褪色的相冊》(散文集1981),《海外行蹤》(散文集1983),《負芨劍橋》(散文集1986),《北京城雜憶》(散文集)1987,《搬家史》(散文集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