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一會,王明原是出門之時吃了兩鍾早酒,走到這裏,口裏有些作渴,隻見前麵一個老媽媽兒坐在蘆席篷裏,熱湯湯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鍾茶來。”判官笑笑兒,說道:“我這裏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麼不是好吃的?不過隻是要錢罷了。”判官道:“隻是要錢,說他做甚麼?這個老媽媽原舊姓貪,在陽間七世為娼,死了之時,閻君不許投托人身。他卻摸在這裏,搭個篷兒,舍著茶兒。哪裏真個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時心迷竅塞,也就不曉得我自家姓甚麼,名甚麼,家鄉住處是甚麼。”王明道:“這茶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湯。要曉得娼家的事,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會,隻見前麵一條血水河,橫撇而過,上麵架著一根獨木橋,圍圓不出一尺之外,圓又圓、滑又滑。王明走到橋邊,隻見橋上也有走的,幢幡寶蓋,後擁前呼。橋下也有淹著血水裏的;淹著的,身邊又有一等金龍銀蠍子,鐵狗銅蛇,攢著那個人,咬的咬、傷的傷。王明問道:“姐夫,這叫做甚麼橋,這等凶險?卻又有走得的,卻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這叫做奈何橋。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為人在世,心術光明,舉動正大,平生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與天知。這等正人君子,死在陰司之中,閻君都是欽敬的,不敢怠慢,即時吩咐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導引於前,擁護於後,來過此橋,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見走的,就是這一等好人。若是為人在世心術暗昧,舉動詭譎,傷壞人倫,背逆天理,這等陰邪小人,死在陰司之中,閻君叱之來渡此橋,即時跌在橋下血水河裏,卻就有那一班金銀蠍子,鐵狗銅蛇,都來攢著咬害於他。你方才看見淹著的,就是這一等歹人。”王明說道:“果真的: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再走一會,走到一條孤埂上,四望寂寥,陰風刮麵,冷雨淋頭,好淒惶人也!王明問道:“姐夫,這條埂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這叫做淒惶埂。凡在陰司之間,走過這條埂上,兩淚雙重偏慘切,傷心一片倍淒惶,故此叫做淒惶埂。”那埂約有三五裏之長,埂上的人,來也有,去的也有。隻見一群三五個,東歪西倒,手風腳斜,一個口裏叫說道:“三枚。”一個口裏叫說道:“兩謊。”王明道:“這一幹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個衣衫襤褸,臉青口黃,一個一手攢著一個大拳頭,兩手攢著一雙拳頭。王明道:“這一幹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窮鬼。”又一群五七個,眉不展,眼不開,頭往東,腳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後,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崚崚崢崢。王明道:“這一幹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個,一個一頭拳,撞到東,一個一頭拳,撞到西,一個逢著人,打個失驚,喝聲道:“唗!”一個逢著人,也不管認得認不得,招下手,叫聲:“來!”一個支支舞舞,一個吆吆喝喝。王明道:“這一幹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來個,都生得嘴唇短,牙齒長,裏多外少,扯拽不來,包裹不過。王明道:“這一幹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數個,仰叉著睡在地上,手又撐,腳又蹬,眼又眨,口又賡。王明道:“這一幹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這都是些掙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個,一個個兒有帽兒,沒有網兒,有衫兒,沒裙兒,有鞋兒,沒襪兒,有上梢來,沒下梢;一個手裏一根拐棒,一個手裏一個椰杓。王明道:“這一幹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討飯鬼。”又有一群十二三個,一個肩上據著一根屋梁,一個手裏一條綿索。王明道:“這一幹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個,內中有一等拿著黃邊線兒,照著地上隻是一灑;有一等拿著個錢,左看右看,收著又看,看著又收,鬧鬧吵吵,成群結黨而來。王明道:“這一幹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那撒著錢的,是個舍財鬼兒;那看著錢的,是個吝財鬼兒。淒惶埂雖然是長,走的鬼多,樣數又多,王明見一樣問一樣,判官問一樣答應一樣,不覺的走過了這條埂。